李承乾低声道:“谈成本一直以来是个老大难的问题,建设互市选址是成本,派出大军驻守也是成本,安排管理,布置兵马,这又是成本,通过互市来扭转这些成本,要经营多久?”
“正如他们所言,就算是不论成本,光是这风险,就足够令人牙疼了。”
长孙无忌道:“你知道昨夜陛下召见房相都说了什么吗?”
李承乾摇头道:“不清楚。”
“那你”
李承乾一边揣着手一边道:“所谓成本,所谓风险,本质上其实是信任问题,就像孤认为的流民问题,本质上是建设用地问题,可能孤想问题的方式还不够成熟,说这些,多半又要让舅舅取笑了。”
“为什么是信任问题?”
长孙无忌开口道。
“这当然是信任问题了,比如说突厥人不会选择买,而是会选择抢,是因为我们不信任突厥人,因此根本原因还是信任问题,中原人是信任中原人的,因为我们都知道,买卖是一种等价交换。”
李承乾从地上捡起几颗细碎的石子,在地上摆着。
长孙无忌又低头看了看四下,见四下无人注意,便也蹲下来仔细听着。
“舅舅请看,这里有一群突厥人,他们说要来大唐买东西,能信任他们吗?”
见舅舅摇头,李承乾道:“当然,遇到一群突厥人多半就是来劫掠的,况且这些突厥人内部之间某些原因,就算是一些不想劫掠的人,也会因从众的心理的因素,从而也加入了劫掠队伍。”
长孙无忌皱眉道:“平时对突厥人了解吗?”
从某种层面来说,要说不了解,还是了解一些的。
李承乾又从一堆石子中拿出一颗石子,又道:“如果是一个人来买货物,那他多半就是来买的,不是来劫掠的,是不是可以信任了?”
长孙无忌皱眉不语。
“舅舅,如果这个人以前就跟大唐有贸易往来,并且是老买家,那么他是不是可以信任了。”
“嗯。”
这一次舅舅终于点头了。
“那好。”李承乾一把将这些石子打散,从中又挑选了几颗,又道:“如果这些零散的石子是各部落的买卖代表,他们得到大唐的允许来交易货物,并且有凭证,并且有文书,是大唐认可的买卖对象,是不是可以更加信任了?”
长孙无忌还是点头。
李承乾站起身道:“所以说互市本质上不是成本与风险的问题,而是信任问题。”
长孙无忌也站起身,打量着外甥笑道:“你为何不在中书省说这些。”
李承乾道:“这些都是皇叔告诉孤的。”
“李孝恭?”
“正是。”
李承乾十分认真地点头。
长孙无忌深吸一口气,不想多言,挥袖便离开了。
走入中书省内,官靴踩在地板上发出又缓又重的脚步声。
房玄龄刚批复完一份奏章,抬头见到来人,笑道:“赵国公,可还有事?”
长孙无忌烦闷地在一旁坐下,道:“伱觉得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房玄龄沉吟道:“是个心智很成熟的孩子。”
“值得你我辅佐?”
“那是自然。”
长孙无忌又道:“为何老夫面对太子,总有些不踏实的感觉。”
房玄龄笑道:“何出此言?”
“太子学得很快,掌握得也很快,他将道理与章程揉碎了之后,为他自己所用,寻常同龄人可没有这等能力。”
“人都有长处,这不好吗?”
听到房相反问,长孙无忌缓缓点头,“这很好,许多同龄人在这个年纪还懵懵懂懂,只不过太子他”
言语一顿,长孙无忌沉声道:“年纪轻轻就如此远谋,实在令人后怕。”
“殿下与你说什么了?”
在承天门的一场对话,长孙无忌原原本本地将之前的话说了出来。
身为长辈,长孙无忌心中窘迫,如果要教导这样的太子,甚至有心无力。
房玄龄听罢叹息道:“辅机,你也不用太过担忧,不过是学各种道理的方式不同,不仅仅是太子殿下,东宫的其余孩子亦是如此,那些孩子学什么都很快,与同龄人相比,她们掌握诀窍更拿手。”
“或许别的孩子学九章数术中的一道题需要半日,而东宫的孩子只需要半柱香的时辰。”
房玄龄又道:“东宫的孩子善于将条件与论证,从各种形式中拿出来,不论模仿还是猜题,总能先他人一步,辅机你只要去一趟国子监,看看殿下们是如何解题的,便能够明白了。”
晌午过后,东宫的孩子们正在午睡。
李承乾抬眼看着挂在东宫屋檐上的风车,看着风车的转速时而快,时而慢。
“李淳风道长想到如何测算风速的方法了吗?”
宁儿回道:“还没消息送来,现在的钦天监门前也都是这样的风车。”
李承乾道:“如果能够测出风速就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依照往年的风速来判断在不同天气下,该作出什么应对,大风大风只是说大风,没有判断标准,如何让人总结经验呢?”
宁儿道:“奴婢会派人去催道长的。”
李淳风也在为大唐的社稷做贡献,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智慧是要传承的,生活经验总结出来的智慧,也都是宝贵的,每一样细微处的记录,都是弥足珍贵的。
李治拿着一份奏章而来,道:“皇兄,中书省送来的。”
李承乾目光依旧看着风车,接过李治递来的奏章,走入殿内,这才看了起来。
奏章是房相所写,与舅舅商议之后,原本的互市被替代了,替代成唐使往来。
这样一来不需要修建关口,不需要修建互市场所,只要对方派一个或者几个人来边关就可以将货物交易出去。
奏章中,房相举一反三,又能从中找出制衡与分化突厥的办法。
李承乾长出一口气,心里踏实许多,低声道:“这是一份能够被载入史册的奏章。”
李治道:“很有用吗?”
李承乾道:“当然了,能让你们吃上很多甑糕。”
李治咧嘴笑着道:“那太好了。”
至于往后,因互市是谁发的财,这就不关东宫的事情,就算是泾阳发财,落实这个国策的还不是房相与舅舅,以及朝中文武。
这些天诸国使者来了大唐,长安城的胡人更多了。
十一月过了中旬,到了月底,李孝恭带着李道宗一起来到了东宫。李承乾在东宫摆了宴,迎接两位叔叔,与爷爷一起用饭。
看到皇叔脸上的乌青,李承乾道:“皇叔,你这是打架了?”
李孝恭乌青的眼角又抽了抽,道:“也不知道这长孙老贼最近是吃了什么猛药,昨日一见面,什么都不说就给了老夫一拳,至今还痛着。”
李渊抚须笑道:“你多半是招惹他了。”
“某家半月不出门了,如何招惹他?”李孝恭怒道:“问他为何动手,他就是不肯说,再问?他又要打人。”
李道宗坐下来笑呵呵行礼。
众人落座之后,便与爷爷说起了最近长安城的事。
李道宗道:“今日真的忙死人,那些胡人就喜欢随手丢东西,某家想要将他们丢东西的手砍下来,以往每一天扫街两次,现在每天扫五次都不够。”
李承乾问道:“皇叔,近日来有成效吗?在胡人来之前。”
“有。”李道宗点头道:“提高了东西两市的市税,收来的钱更多了。”
李承乾了然点头,道:“朝中多半是真缺钱了。”
李道宗又道:“陛下不是有旨意,将朝中钱粮调度之事让你参与?”
“皇叔说笑了,孤也想自作主张,可终究是年少又没经验。”
李孝恭道:“朝中行事一向如此,陛下说赏赐万钱,难道真是给一万钱?还不是博个好名,实际也就三两贯,太子殿下参与朝政,也不过是在中书省看着罢了。”
叔侄爷孙四人齐齐一声长叹,吃着眼前的饭菜。
十一月就要过去,临近腊月,关中大雪停歇了十来天,又下起了冻雨。
夜里,冻雨砸在屋顶上沙沙作响,像是有无数的沙子从天而降。
长安城,有一队官兵出了城门。
阿史那杜尔跟随着苏定方一路赶着。
冻雨砸在脸上生疼,令人难以睁开眼,落在一旁唐人将士的甲胄上也是叮叮啷啷作响。
一行人来到长安城一里外的新丰县,这处村子有一间小屋。
苏定方拉住缰绳,在这处小屋前住马,朗声道:“下马。”
众人齐齐翻身下马,苏定方搓了搓被冰粒子砸得生疼的脸,领着阿史那杜尔走入这间小屋。
甄权就在这里,他刚刚给颉利用了针。
阿史那杜尔看到了躺在床榻上的颉利,顿时双眼一红上前跪在塌边,不顾湿漉漉的衣帽,用突厥话道:“叔叔!”
颉利双眼微张,气息微弱,道:“你来了?”
阿史那杜尔跪在床边,点头道:“来了。”
“草原上还好吗?”
“好!”阿史那杜尔朗声道:“等觐见天可汗,杜尔就向天可汗讨个可汗封号,杀光漠北人!”
颉利缓缓道:“天可汗是英雄好汉。”
阿史那杜尔缓缓点头,道:“我们都在想念您。”
颉利拍了拍杜尔的脑门,道:“你是草原上的雄鹰,也是最凶猛的狼,你要带着部落好好活着。”
“叔叔!”杜尔看着气息微弱的颉利,哽咽道:“叔叔!”
颉利闭上眼,只留下了呼吸的起伏。
见甄权走出这间小屋,苏定方也跟着走到屋檐下,道:“还请甄少监如实相告,末将去禀报陛下。”
甄权斑白的须发随风而动,他双手背负道:“最多两月,恐活不到来年的春天。”
“可还能医治?”
“就算孙老神仙来了也无用。”甄权摇头,收好自己的布袋,叹道:“去禀报陛下吧,这些天老夫都会在这里照顾颉利。”
“喏!”
苏定方留下了一队甲士看守这里,便翻身上马冒着冻雨回了长安城。
颉利就要死了,李承乾听到这个消息已是第二天的天明,冻雨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李丽质与东阳坐在屋檐下。
现在的东阳公主是东宫班的副班长。
李承乾接过宁儿递来的伞,“孤去一趟中书省。”
言罢,李丽质与东阳公主看着皇兄独自一个人走入雨中。
东阳小声道:“姐姐,皇兄总是独来独往的。”
李丽质道:“皇兄是储君,要当皇帝的人都是这样的。”
“可皇兄没有朋友,没有知己,这样不会孤单吗?”
在弟弟妹妹的认知中,皇兄是一个很孤单的人,能够说上话并且还能笑谈两句的只有宁姐姐了。
在弟弟妹妹面前,有时候皇兄也很严肃。
李丽质低声道:“皇兄一个人的时候总是骂圣人,书中的圣人们就是皇兄的朋友,因此皇兄总是骂他们。”
宁儿道:“太子殿下还是有朋友的,在泾阳的杜荷公子。”
“杜荷公子虽说是皇兄的朋友,可”东阳公主又低声道:“可都没见皇兄带他来东宫。”
宁儿又道:“太子殿下的朋友,还有许敬宗,上官仪。”
李丽质道:“殿下,还有我们这么多弟弟妹妹,我们好好学。”
皇宫被雨水浇得湿漉漉,李承乾撑着伞走到中书省门口,随着腊月到了,这里原本应该更加清净才是,今天反而比昨日更忙。
“文本兄?”李承乾走到屋檐下,放下雨伞问好。
“太子殿下。”岑文本作揖,又一人冒雨匆匆而来,他笑道:“马周也来了。”
注意到这边的目光,那人穿着深绿色官袍走到近前,行礼道:“臣监察御史马周,见过太子殿下。”
李承乾道:“马御史,久仰。”
岑文本道:“颉利病重,陛下已兵发三路前往各个关隘,就怕颉利一死突厥会作乱。”
马周道:“只要给颉利一个体面的死法,他突厥胆敢作乱,下官愿亲赴边关剿灭他们。”
为国征战没什么好犹豫了,大唐不管文官武将,说上就上。
这是上下齐心的结果,大唐的尚武之风如此,文官上得了战马,当然也愿意征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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