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此时,进来几个客人,衣赏褴褛,又哭又笑,为首一个黑大汉,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叫道“怪事连连,那鸟不拉屎的荒山,现在都变成了粮山米窖,真是亘古未闻!好丰年!好年景!好酒好肉尽管上来!”那店家笑道“您几位是汉明帝后新亡的吧?”黑大汉道“你怎的知道?”店家道“汉明帝前,那山花花绿绿,故名叫背阴。”黑大汉道“奇哉!”店家叹道“那时这一带都叫快活林,有酒有肉,有大把的银子,那些不愿投胎的,都来此逍遥自在。”有客人道“那也不长久,银子花光了怎办?”店家道“银子怎会花光?此间之人,大多都是舍得性命,或为国,或为民的英雄好汉,也曾轰轰烈烈,年年受人祭祀,日日沐浴香火,何曾会缺钱财,既受香火,灵力旺盛,也不会年老血衰,何必赶去投胎?”黑大汉道“为何与我家汉帝有关?”店家尴尬道“不好说,不好说。”黑大汉跳起来,揪着店家的衣领道“有什么不好说的?若说不好,吃我拳头。”店家手指梵志,连叫“好汉饶命!”黑大汉便撇开手,过来一拍桌子,道“当官的,吃完了快走,不然黑爷爷揍你。”
梵志瞧在眼里,起身道“出家人不生事非,但说无妨。”黑大汉噔着眼道“你是谁?凭什么信你!”梵志即唤小蝶道“也罢,我们继续赶路吧。”正说间,门外进来几个独角鬼,见到梵志,叫嚷跪下磕头“神仙啊,你怎个在此!”那黑大汉惊疑,拦住众鬼道“为何拜他?”为首的道“爷爷啊!外面这山便是他唤醒的,不拜他拜谁!”此言一出,如若晴天霹雳,众人都过来参拜,黑大汉更是躬身侧首,抱拳赔礼“俺有眼不识泰山,刚才适有得罪,俺张飞张翼德给你赔礼了!”话罢,竟也单膝跪下。
梵志赶紧扶起,赞道“果是蜀中诸将,唯飞最雄!”又唤过店家,道“适才你语出一半,可否一吐为快?”店家道“既是神仙问我,小人不敢不说。听祖上传言,此处原是受冥河老祖庇护,后改朝换代,又受太乙救苦天尊保佑,那天尊倒也遵循旧例,直到汉明帝时,来了一个神人,与天尊斗法,毁了背阴山,正难分难解之时,上界下旨,将阴司十殿、狱司衙门、背阴山、快活林都归佛门管辖。自此天尊退去,佛门便有了好人、坏人、恶人、善人之分,这快活林大多是枉死的,自然怨气冲天,阴司便建了一城,收管众人,就是这枉死城。”梵志道“恶人死后风光大葬,有无数钱财,到了阴司,有衙门定罪,不能再横行霸道,自然是善恶有报。”店家道“神仙不知,阳世钱币到了阴世,是按年份兑换,新烧的万钱换一,百年后烧的,一抵万贯。是好人是坏人,后人自有评价。”梵志道“阿弥陀佛,人生莫把心欺,天道自然昭彰。”那店家摇头道“天道不曾见过,背阴山饿瓢遍地,枉死城悲声振耳,都是折了好汉的骨气。哪有什么自然昭彰,里里外外,都是些牛头马面、勾魂的夜叉、催命的判官,只手遮天,刀笔杀人。”梵志道“张将军、项将军,适才都说什么投胎之事,可否详解?”张飞道“神仙不知,这几日官府差役逐街奔走,贴出布告,说是阳世里唐天子御弟三藏法师,举办水陆大会,演讲大乘佛法,将一城人、一山人全都超度,教我等脱了苦难,超升转世去罢。”梵志喜道“善哉!善哉!秉诚下世,重修善果。”项羽忽开口道“有何善事?鬼死为生,叫人今日死,不能过明日。过了奈何桥,我是谁?谁是我?我与爱姬从此便是路人,生死离别有谁知?”梵志道“如此说来,你等都不愿投胎?”众人道“求神仙舍个慈悲,救我等则个。”梵志道“你等冤气冲天,阴司不宁,阳世间哪来太平之庆?”项羽叹道“天道不公,想当年楚汉相争,约守楚河汉界,那汉家痞子,何曾信守!世道成王败寇,何来公道?”梵志反问“何为天?”项羽愤然道“便是那高高在上的神仙。”梵志哈哈大笑“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想当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堂堂楚霸王,如今竟假托天道,在此哀声叹气,既然天道不公,何不替天行道!”话罢,分开诸人,和小蝶向门口走去,只听得项羽喊道“神仙公,可否助我?”梵志仰天答道“岂不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乎。”竟扬长而去。
且说梵志、小蝶径自赶路,见行人络绎不绝,个个垢面蓬头,愁眉皱眼,不时有些鬼卒,各执幢幡,幡下摆些酒肉水果沿道叫卖,两人急急进了城,街上人潮人海,问了许多衙门,俱已放空,小蝶道“恩人,如何是好?”梵志略一沉吟,使个草木皆兵之术,把那手指往地上一点,长出几丛草茎,吹一口气,即变做几十个小蝶,个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举着一杆白旗,上书其父名讳,梵志凭空一指,道声“疾!”那些小蝶飞奔而去,梵志道“我已让她们分守城门、路口、叉道、桥梁,若有人与之相认,我便知晓。”
且不说二人寻根问亲,单表幽冥司,一江奔流浩荡,江面浊浪沸腾,如同群山耸背、万鱼翻身,江中水雾茫茫,哀鸣谛哭不断,凄切难闻。江上有一座石桥,无数鬼魂排队到此,行伍间有一壮汉,身上盔甲残缺不全,双目茫然,对眼前一切似乎置若罔闻,只是的搂着身边的女子向前行走。
那江雾寒彻冻骨,女子颤抖不止,壮汉回过神来,双手紧紧抱住女子,惨道“万里江山尽归汉,不负霸王是虞姬”,女子道“虞姬愿万世万代陪伴霸王”。壮汉喟然长叹,向桥头望去,几个鬼差持枪拿戟,一老太婆舀汤寄碗,鬼差吵吵嚷嚷,高声斥喝,老太婆低声柔气劝慰:“喝下孟婆汤,生死百了,莫记情仇”。
壮汉道“虞姬,我们又得别离,只能来世再会!”女子道“霸王,喝了那孟婆汤,来世茫茫,妾身何处寻君?”项羽不能对答,只四顾瞧去,见一巨石屹立对岸,那石头大脚小,上有两条横纹,将石面分成三段。定睛再瞧,石面上段兀出一个人影,正是霸王举鼎,中段却冒出个秃头的和尚。霸王道“虞姬,那是什么石头?怎会有我的模样?那石中和尚为何如此像我?”虞姬道“霸王,臣妾听闻地府奈河桥边有石叫三生,可显人之前世、今生、来世”霸王大怒,叫道“缘何我项羽之今生是个和尚?慈悲慈悲,我悲谁解?!”
这声音惊动了桥头鬼差,鬼差奔赴过来,扯住霸王就打,那霸王怒火中烧,只一抬腿,鬼使便滚落江中,江中铜狗铁蛇涌出,瞬间分食怠尽。其余鬼差见状,纷纷扔刀弃枪逃散而去。项羽奔至桥头,举脚踢去,那熬汤铁锅翻倒扣地,汤汁泼得满地皆是。虞姬喊道“霸王!不可动怒!”项羽道“虞姬,你我来世不是夫妻,来世不要也罢,生生世世不是夫妻,生生世世做人何益?!”话音刚落,跳出一人,声若巨雷,势若奔马,叫道“昨日与兄长共醉,今日这人不做也罢,就算是孤魂野鬼,俺也要与兄长共死!”项羽视之,正是张飞,不由上前抱住,道“真是吾之樊哙!你我兄弟二人共举大旗,共生死!”人群一众骚乱,“说的好!我为国为君,血洒战场,倒头来尸首异处,是何道理?我忠心为民,征战四方,马革裹尸,为何也落得千古残暴之名?!”只见一人走出,发髻凌乱,但气度不凡,眉宇间杀气腾腾,不可久视。项羽忙拱手道:“敢问壮士大名?!”那人亦拱手道“吾来秦之上将白起!”项羽闻之,急上前,挽手道“原来是武安侯!失敬失敬!”三人正在寒暄,突听一声尖叫“为何我投胎化为畜性!我匡扶汉室,功在千秋,却是畜性不如吗?”只见桥头一人,宝剑眉、傅粉面,正在那磨牙切齿,攥拳暴吼。三人上前劝慰,那人方回过神来,回礼道“吾乃温侯吕布!方见来世化犬,故此失态。”那霸王怒气冲天,叫道“佛法无边,竟难容我辈,来世受此屈辱,前世枉为英雄!”话罢,长啸一声,声若洪雷,喝醒了万千厉鬼,这些厉鬼都是冤气难消、身遭横死之辈,胸怀万代未了的志向,心中积赞了千古的宿怨,哪里愿意投胎,哪里愿意抹杀前世功名?吵吵嚷嚷,竟驱逐了鬼差判官,驱风扬雾,遮蔽了佛音,占领了枉死城、背阴山,急得幽冥十殿阎罗调集阴兵阻住关隘,上报地藏王菩萨。地藏王菩萨已知前因后果,知此又是一番劫难,即刻闭了转世****,又吩咐第一殿秦广王表奏玉皇大帝,亲自前往灵山向如来佛祖请旨。
却道第五殿阎罗王,他本是大隋第一猛将韩擒虎,幼时徒手擒虎,故以此为名,曾率五百骑灭了陈国,只一面便觑退了突厥胡虏,带兵神出鬼没,盖世无敌,他得了令报,即刻脱去王袍,把那五绺银髯朝天一坚,换作黑面獠牙赤发鬼王,外罩一领大红袍,跨下一只咆山哮林掏心虎,手中一柄九环斩魂刀,点齐帐下五百鬼兵,即令出兵,唬得那崔判官急忙跪地,道“大王休怒,却等天兵到了,再行发兵。”阎罗冷笑道“崔府君,听闻你好交四方之士,这其中恐怕不少你的朋友?”崔判官叩首道“都是些壮志未酬的忠臣良将、义士名流,前世死不瞑目,对宿命不满,心中积赞的怨气太深,一时不能开释,还请大王明察。”阎罗王道“好个糊涂的崔判官,此次唐玄奘开坛讲法,人界、佛界、天界都称赞那大乘佛法之妙,超度冤魂无数。这些滞留的若不能投胎,我等如何向佛祖交待?你去传我法令,若有不从者,打入第十八层地狱,使其永世不得超生,若有反抗者,将魂魄贬入三界之外,挫骨扬灰,让他神魂俱灭。”崔判官听到此,惊出一身冷汗,道“臣愚味,险误了我佛大业!臣这就去劝告他们。”那阎罗王自点鬼兵,纵狂风,霎时到了背阴山下,好景!真个是:
石崖高万丈,山大接青霄。根连地厚,峰插天高。两边杂树数千颗,前后藤缠百余里。花映草梢风有影,水流云窦月无根。倒木横担深涧,枯藤结挂光峰。石桥下,流滚滚清泉;台座上,长明明白粉。远观一似三岛天堂,近看有如蓬莱胜境。香松紫竹绕山溪,鸦鹊猿猴穿峻岭。洞门外,有一来一往的走兽成行;树林里,有或出或入的飞禽作队。青青香草秀,艳艳野花开。
阎王大怒,却是哪个颠倒阴阳,回天换日,即令翻山越岭,只见:
阴风飒飒,黑雾漫漫。阴风飒飒,是神兵口内哨来烟;黑雾漫漫,是鬼叉腔中喷出气。黑雾涨天阴气盛,沧溟衔日晓光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