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但凡活人聚集之处,必有吃死人饭的行当。人一旦咽气往生,殡葬业的生意才刚刚拉开帷幕,其间既有合法合规之事,亦不乏非法勾当。
大乐散的秘密配方,乃是自然形成的干尸研磨成的粉末。邱任因时常出入葬地寻觅药材,早早与洛阳本地邙北堂接上了头,彼此有些生意往来。
年轻无名女尸,鲜少有被曝尸荒野浪费掉的。配成一门冥婚鬼亲,牙人起码能获利十几缗钱,邙北堂便是吃这口饭的。他们在洛阳周边拥有复杂关系,能及时收尸,有合适的人家便从中牵线搭桥。
邱任指着两名中年男子道:“这两位是邙北堂的资深地府红娘,新近下葬的新娘子他们都认识。”
那两人一个名叫阮叁,一个名叫方甲,被鬼手金刚强行“请”来帮忙寻尸,禁不住头皮发麻,连忙赔着笑摆手:“不认识不认识,咱们不过是从何撮合,合不合适还得看姻缘造化。大家算半个同行,哈哈。”
残阳院五人当下分作两组,由业内人士指明下葬地点后,开始在光天化日下公然动手掘墓。
要说他们所有人皆能熟练使用的家伙,即非刀剑斧钺,也非暗器棍棒,而是掘土的铁铲与镐头。邱任往手上啐了口唾沫,对韦大跟三娘道:“一起挖吧。”
韦训却道:“我发过誓不干这个了,你们掘,我等着验尸。”
拓跋三娘面皮微微抽搐,邱任咯吱咯吱磨牙,本想阴阳他两句,然而转念一想,确实不想跟一个难以捉摸的疯子挨得那么近。
现在骑驴娘子八成是死了,韦训仍在逃避,抗拒亲手开棺。除非是帝王陵寝,寻常掘墓于他们而言不算什么难事,当下便不再计较,将给韦训准备的镐头扔给阮叁。
行动的目标是二十天内下葬的无名女尸。
两组人从早干到晚,将被埋进地底的“新娘”逐一挖出来开棺,而后喊韦训过来查看面貌,待其否认之后再填土埋回去。
如此大干特干了四天,掘出二三十具无名女尸。这些死者有老有少,或因饥荒、或因病故、或遭打杀、或系投水,各有各的死法,但都不是要找的人。中途天降暴雨,墓场泥泞不堪,众人被迫洗了个狼狈的澡,耐心几近耗尽,若不是能顺手从墓中捡些值钱的陪葬品,谁也不想再继续这搓泥巴的苦差。
阮叁累得直不起腰,又不敢说走。结束了一个活儿,翻了翻账簿,行至一处新坟前,指着说:“这下面有一具七天前埋下的新货。”
三人吭哧吭哧一番刨挖,掘出一具柏木棺材。拔去棺钉,掀了盖子,刚刚露出遗骸,邱任抬腿便踹了阮叁一脚,怒喝道:“折腾老子呢?你瞧这发色是汉人吗?!”
阮叁爬起来,仔细瞧了瞧棺材里面,竟是一具穿着襦裙的金发女尸。原来当时送货的学徒偷懒,没把尸体的细节特征写进账簿。他一拍脑门,讨好地请罪讨饶:“哎,人老健忘,丢三落四,竟忘记最近收了个胡姬。”
邱任骂道:“胡你爹的姬呢,连男女都搞不清,这分明是个胡儿!”
阮叁忙道:“那怎么会?这女孩死了几天了,人都泛紫了,也看得出生前模样俊俏。再说主顾也不是傻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当时可是脱衣验过尸,裤/裆里瞧过的。”
邱任恼怒地道:“老子摸过的女尸比你睡过的还多,怎会分不出性别?只消看这骨架子就知道是男人,莫以为换上裙装就能糊弄老子。”
拓跋三娘又啐了他一口。邱任有此恶癖,又精通医道,对人体骨骼结构了如指掌,对此极为自信。
然而阮叁以收尸介绍冥婚为生,对自己从事的行业亦有两分傲气,当下壮着胆子分辩:“邱爷自是见多识广,但我们做这行的忌讳欺客,您这句话若是传了出去,我们邙北堂的生意以后可就做不下去了。”
当下解开女尸的裙子,将下/体展示给邱任看:“瞧,光溜溜的。”
邱任冷笑着讥讽:“少见多怪,你是没见过宦官太监的尸体啊。不是切了几把卵蛋,就会变成女人的。”
他指着尸首髋部道:“盆骨窄高,尚未发育完全,角度不如成年男人那么锐。”又指向胯间:“会阴处的裂口是从谷道向前撕裂的,并不是天生的牝户。这是个未及成年就被去势的男孩儿,死于拷问,你挂羊头卖狗肉,拿来卖给人配阴婚,不怕新郎夜里找你讨债?”
古来只有宫廷中使用阉人,自皇室搬回长安之后,洛阳就极少见这种状况的新鲜尸体了。二人围着棺材争论,尸身的衣裙全被揭开,暴露出遍体鳞伤之状。
拓跋三娘本就厌恶邱任,不愿参与谈话,然而目光扫过尸体伤痕之后,却说了一句:“不是死于拷问。”
邱任一愣:“怎么?”
拓跋三娘淡淡地道:“这是单纯为了泄欲的虐杀,与拷问逼供留下的伤不一样。”
当着外人被师门中人质疑自己的专业,邱任顿觉脸上无光,阴阳怪气地道:“老四跟师姐合作过不少次了,这话怎么讲呢?”
拓跋三娘不愿多加解释,柳眉倒竖,突然拔高声音叫道:“老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嗓音尖锐刺耳至极,其余二人被吼得眼前一黑,金星乱冒。阮叁惹不起邱任,邱任又惹不起三娘,当即改口道:“师姐说的是。”
拓跋三娘不再作声。只是心中暗自思忖,这胡儿死于虐杀,生前必遭遇百般凌辱折磨,然遗容却堪称安详沉静。他左手向上,拇指与中指相触形成圆圈,结施依印。右手向下,结降魔印。尸僵缓解后依然能保持结印姿态,此等情形着实罕有。
不管生前是个什么人物,死后照样不幸,因躯体与众不同,被当做女尸卖掉配冥婚,可说是敲骨吸髓,嚼得一干二净。
三娘一句话盖棺论定,争论到此便结束了。阮叁抬起棺盖,正要重新封上,却听得第四个人开口道:“给他把衣服穿好再封棺。”
阮叁一愣,听得这凛若冰霜的声音是从旁边坐着的青衣少年口中说出来的,一时不知他是何用意。残阳院这些狠人面对这少年,也得咬牙切齿喊一声大师兄,他自然更不敢放肆。
邱任轻轻嗤了一声,小声嘀咕:“你们平日骂我脑子有病,我认了。这人每次非得给陌生尸体打扮体面再埋,到底谁病得更重?”
韦训没耐心多说,两步蹿到棺材旁边,伸手欲将尸体的儒衫拢上,谁想这苍白发青的胸膛上,明晃晃涂着三抹殷红的胭脂。他顿时如遭雷击。
尸身生前被许多人按在身下蹂躏,指痕边缘轮廓已经糊了,但油性颜料着色牢固,色彩本身并未消失。对比尸身上已变成黑褐色的血迹与伤口,那红色显得尤为凄艳醒目,仿佛某种标志。
韦训双手发颤,克制着澎湃心潮,伸手摸了一下那红色颜料,在指尖间搓了搓。
他睁圆了眼,直勾勾地瞪向阮叁,后者被他阴森狂乱的眼神吓得一哆嗦。
“这胡儿的尸体,是从哪里收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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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九相图”摆成后,李昱观了三日,兴致很快消散。一个垂死的沉默少女,自然比不上乐舞宴饮的趣味。他向来没有耐心,此后每日不过断断续续前往祥云堂小坐片刻。本以为断绝食水后,她很快就会因饥渴而亡,谁想第五日天降暴雨,人又缓过一口气。
虽已晒得面目全非,人也陷入昏迷,然其胸口却始终稳定起伏。众人从未见过如此命硬之人,祥云堂的管事与奴仆们皆以为妖异,扫地时都不敢靠近。直到第七日,她仍有呼吸。
董师光终于忍受不了,于第七日夜里,前去寝殿向李昱描述了那女孩的状况,小心翼翼地进言:“大王,此女恐怕不是祥瑞,而是妖孽啊。”
李昱将酒杯猛地拍在桌上,恼怒地道:“果真是波旬女,天魔派来阻碍本王修行的鬼物,再留她不得!”
李昱思索了片刻,想起丹鸟曾旁听过他和王妃的对话,不能假手旁人,必须由心腹去办才放心,遂命令道:“你亲手去除掉她。切不可破坏外观,务必留全尸,九相方能成型,你懂得该怎么办。”
家令躬身应答:“喏。”
走出寝殿,董师光叹了口气。留全尸的意思,他自是明白。处死身份尊贵之人时,顾及对方体面,通常不用绞刑或斩刑。当然,那女孩儿不过是教坊出身的贱籍奴婢,岐王开恩留其全尸,是为了今后观想有个完整的形体。劝了这么久,他仍未放弃恶臭至极的九相观。
这般处死命令,首选鸩毒。
董师光悄悄取了些砒霜,溶于水中,盛在杯中端至祥云堂。被钉在庭院中的少女依然呈仰卧姿态,连续多日暴晒,饥渴交迫,她形容枯槁憔悴,原本凝脂般光洁的肌肤肿胀发红,密密麻麻布满水泡,水泡干裂后又皴裂剥落,令人目不忍视。若不是胸膛仍在起伏,瞧着已经是新死相了。
“丹鸟啊,主人开恩了,赶紧喝水,喝下去就解脱了。”董师光蹲在地上,将杯子凑在女孩干裂的唇边。砒霜无色无味,这杯中之物尝着像是清水,料想她干渴已极,定会一饮而尽。
然而少女闭着眼睛,嘴唇微张,毒药灌了进去,又原样从嘴角流淌出来。董师光忙活了半天,一滴也没能灌进她喉咙里。他心下揣测,可能人陷入昏迷后水米不进,用毒难以达成使命。
家令未曾料到,此时的宝珠其实仍有意识,只是为了节省体力闭目养神。董师光端水来喂时,她已猜到了水有蹊跷,虽枯肠渴肺,仍竭尽所有意志克制本能,以免饮鸩止渴。
两日前的那场暴雨,她偏着头喝足了泥水,硬是从鬼门关前慢慢爬了回来。濒死之际,空中呈现的玄妙幻境,令宝珠觉悟到自己身负使命。起码在诛杀李昱前,她还不能死。
宝珠闭着眼睛,凝神静待喂毒之人的下一步动作。
董师光搓了搓手,常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令其臂膀肥白软弱,没有信心以一条白绫勒死活人。况且她颈中戴着镣铐,操作亦有不便。
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弓弦绞杀。那是战场上处决敌将的首选,寻常用不上。董师光并非武将,没有配弓习惯,蹀躞带上仅挂着一把切羊肉的小匕首。此时夜已深沉,若离开祥云堂前往侍卫们居住的长屋,取物后再折返,要走许久的路,他实不愿那么费事。
董师光思考片刻,忽然灵光乍现,想起附近有一把现成的武器。
岐王排演新的《秦王破阵乐》时,命他复制一把太宗皇帝所用的巨阙天弓,那是乐舞道具,不入甲仗库,就放在祥云堂东边的器物室里,往返不过数十步路。
想到这里,董师光不禁暗赞自己聪慧,遂开启器物室的大门,轻易觅得那张靠在墙上的巨弓。
取了弓来,董师光低头瞧着昏迷不醒的少女,觉得已不用防备她了。为便于绞杀,董师光打开了她颈项中的镣铐,将弓弦套于脖颈上,只待拧上两圈,人就服服帖帖地归天了。
正如此想着,下一刻,董师光忽觉左踝被绊了一脚,少女双手环抱他大腿,头顶在其胸膛上奋力一撞,董师光猝不及防,一下子失去平衡,仰倒在地。
灵蛇缠踝,宝珠已有十年未曾施展过这招数,已生疏得紧。幼时懵懂,她有一阵痴迷角抵,整日与宫廷中的力士摔跤嬉戏。为哄着公主开心,众人都佯装被小姑娘打得一败涂地,连韶王也是如此。
直到宝珠年岁渐长,渐渐知晓真相,也不便与男子贴身了,才将兴趣转移到骑射上去,但日常依然热衷于观赏角抵比赛。
江湖中的上乘武学哪里容得他人近身,而角抵术不为杀人,专注于贴肉扭打,扳滚抱摔。宝珠这门技术生疏已久,幸而敌人只是个四体不勤的肥胖男子,趁其不备,一下便将他绊倒。
董师光大吃一惊,正要张口呼喊时,忽觉肋间一凉,那口喊人的气便泄了,喉头呵呵两声,没能叫得出来。
宝珠抱着他滚倒后,顺手拔出他腰间切肉的匕首,由下而上,贴着肋骨边缘捅进胸腔,继而握住刀柄狠狠一拧,将心肺同时搅烂。
往日她率领大批侍卫于禁苑中狩猎,射中野猪之类的大动物,若未能一箭致命,侍卫们便会这般处决猎物。她从未亲手操作过,却看得烂熟于心。从肋骨边缘的柔软腹腔进刀,轻便省力,不会被胸骨拦住。
人与猪其实相差无几,要害都在一处。董师光很快就断了气。
长时间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宝珠双膝有些发软,单手撑着巨阙天弓,赤身站了起来。敌人腔子里喷出的热血溅满了她,干燥冰冷的肌肤上流过一阵热腾腾的湿润暖意。
“呸。”
宝珠浴血而立,努起嘴唇,将口中残余的毒水啐在伥鬼尸体上。当啷一声,玉臂环从消瘦的臂膀脱落下来,摔成几瓣。
她俯身拾起曾盖在身上的布料,斜披于左肩,偏袒右肩,两角于腋下系成结。这是一条紫地印金莲花卷草纹的锦缎,漂亮的天人之衣。
那一日长秋寺问神,候选人九次打卦无人中选,乃至观音垂泪。菩萨再看不下去这般荒淫残暴之事发生,不愿选出任何一个牺牲品——直到她越众而出,为观音像拭泪。
“黄金圣卦,应天受命。”观音大士亲自选定她来终结这场绵延不绝的惨剧。李昱入魔始于觊觎母亲,她身为贵妃之后,命中注定要亲手除掉这个丧尽人伦的孽畜。
七日七夜饥渴煎熬、垂死挣扎,这一刻,宝珠却感到思维敏捷,浑身充满了奇异的力量。月明如水,岐王府的一切清晰映入眼中,一如白昼。
月将升,日将落;檿弧箕箙,已得其一。
她手持巨弓,赤脚奔向祥云堂的器物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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