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之间,宝珠被揪着头发猛地按进冰冷池水中。一激之下,她立刻清醒过来。
她被拖走打晕之前曾拼命挣扎过,然而两条胳膊已被卸脱关节,无法抬起反抗。两名仆妇用粗布使劲搓洗她,搓得皮都要破了。
一名仆妇小心翼翼地说:“姑姑,这女孩身上还挺干净的。”
岸上有人严厉地回道:“田夫野叟之女,蓬户瓮牖出身,说不定头发里有跳蚤虮子呢。仔细找找,用力搓。”
另有一个男声叮嘱:“她力气不小,一会儿正骨复位,你们记得不要让她摸到任何武器。”
岸上的女子道:“这内宅哪里拿得到武器,连眉刀都不会给她使。”
本能感觉到被许多陌生的视线注视着,宝珠怒火中烧。她自幼便习惯在成群的奴婢环绕下沐浴,可从不曾被这样粗暴地对待过。
擦洗了半天,又被揪着头发扯到岸上,拭干水后套上一身婢女的衣裳。
那名被仆妇称为姑姑的妇人走近,从其服饰妆容判断,大约是名高等嬷嬷。她以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宝珠,评价道:“皮肉细润,发质亦好。”又牵起宝珠的手,正反摸了摸,说:“指甲太短了,得留起来才显得妩媚。”
宝珠肩膀关节被卸脱,轻轻一扯就是剧痛,想上去踹她一脚,却被揪住头发动弹不得。
岸上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子,矮子走过来给她复位关节。宝珠痛得泪水夺眶而出,狠狠瞪视对方。这人穿一身短打灰衣,扯去脸上黑帕,露出一张如同耗子般的丑陋尖脸。人虽矮小,一双手却很大,布满青筋。高个男子瘦如竹竿一般,脸色蜡黄。
“今年的活儿太难了,费尽周折才得手,观音接到了,没伤到皮肉。”他似居功般说道。
姑姑又问:“另外那个人呢?”
耗子脸的男人撇了撇嘴,道:“跟往年一样,心里过不去,得缓一缓。还是我们师兄弟俩出的头功。”
姑姑嗤之以鼻:“每年都诉苦抱怨,谁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那瘦高个男子微眯着眼,肃然道:“赵姑姑不知江湖事,今年的点子极硬,我们可是拼上了性命,但凡出一点岔子,就身首异处了。”
赵姑姑对草莽故事不屑一顾,已经不耐烦了,递出一纸凭据:“行了行了,少不了你们兄弟的好处,下去领赏吧。”
听到领赏二字,那男人才露出一丝笑容,拿了凭据,和耗子脸一起拜别离去。
宝珠听那瘦高个说话时声音十分耳熟,与当时墙外叫卖樱桃毕罗的货郎几乎一模一样。她立刻便明白了,这一伙人是收了钱绑架她。当时入室劫持的匪徒有两个人,加上外面调虎离山的高个子,一共三人。不知另一个在哪里,长什么模样。
二人入室之后,十三郎抢先挡在她身前相护,然双拳难敌四手,过了两招被灰衣耗子脸一掌打飞出去,不知伤势如何。宝珠焦心如焚,十分担心他的安危。
她扫视周围,见身处封闭的四方合院,屋宇高敞宏伟,雕栏玉砌,中间有一方水池,不像是普通人家。
大门上连着铁锁,赵氏身边簇拥着一群健壮仆妇,宝珠审时度势,知道凭一己之力很难强行突围出去。
赵姑姑见她不再挣扎,满意地说:“乖巧听话,才能少吃苦头。瞧你这肤发气质,也是牙侩精心调教出来的,该懂得进退。”
宝珠问:“这是何处?你们是何人?”
赵氏哈哈一笑,面上带着一丝嘲谑之意,悠悠地道:“此乃上界天庭啊,你既扮演过观音,如今已算是升仙了。”余下妇人也附和着她发笑,笑声在合院中回荡,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宝珠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感到背后一阵寒意袭来。她本欲报出弘农杨氏之女的身份,盼着能以此脱身,可瞧这诡异情形,料想境况不会因此而改变。
赵氏抬手指着东边的屋舍说:“主人临幸之前,你就暂时住在这霓裳院里,听候召唤。”说完这话,便带着仆妇们施施然离开了。
待赵姑姑走远之后,四方房屋里才三三两两走出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带着好奇又怜悯的眼神打量宝珠,看来这合院里起码住着三四十人。
肩膀关节虽已复位,仍是疼痛不止,先前被打晕时击中后脑,此刻也隐隐晕眩。宝珠彷徨四顾,无计可施,只能打着观察环境的主意,走进赵氏指的那间东屋。
这霓裳院内的屋舍虽然外观华丽,可内部装饰却出人意料的简陋。大通屋被隔成许多个小间,宝珠进来这间没有人。逼仄局促的室内,仅有一张乱糟糟的矮榻,和一张梳妆用的小几。几上摆放着一只盛水的锡壶,还有些口脂、眉黛之类简单的化妆品。
宝珠伸手翻了翻榻上的被褥衣物,没找到任何能充作武器的东西。惊惧、愤怒与委屈诸般情绪一起涌上心头,一时间泪如泉涌。
“你是哪里人?叫什么?”
门口传来一句问询之声。宝珠回头望去,逆着光看见一个少年的影子倚在门框上,瞧那轻盈潇洒的轮廓,她还以为是韦训。然而只是一瞬间的惊喜错觉,转瞬便知道自己认错了,再仔细一瞧,竟是个熟人。
只见那少年金发绿眼,肌肤如玉,鼻梁高挺——正是在姚家班跳舞的胡腾儿,米法兰。
宝珠不禁吃了一惊,听他询问自己姓名这句,正是自己在金波榭问过他的话。她只当此人是绑匪同伙,心怀恶意,明知故问,当即眼中带泪,恶狠狠地瞪着他。
那少年打量了她片刻,而后迈步走进室内,拖着长腔懒洋洋地说:“哭吧哭吧,主人尤其喜欢这样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可惜我今日一口水还没喝上,便是想哭,也挤不出泪。”
室外有女子高声催促:“别磨蹭,快换衣服!不然赶不上下一支舞了!”
少年径直走到床榻边,从床上那一堆衣裳里翻出一件长袖舞衣。当着宝珠的面解开腰带,利落地褪去身上绣着葡萄纹的舞衣,换上了这件。而后拿起一顶缀有金铃的胡帽戴上,又弯腰拴上一条金铃脚链。动作轻车熟路,仿佛这间屋子就是他自己的一般。
宝珠留意到他的身高似乎比上次见时高了一截,嗓音也更为高亢,心下不禁有些迷惑。不仅如此,他耳垂打了洞,塞着两枚腰鼓形的宝蓝色琉璃耳珰。
“我是你的室友,米摩延。”
少年一边更衣,一边漫不经心地自我介绍着。换好衣裳后,他走到小几前跪下,伸手摸了摸盛水的锡壶,眼中闪烁着明显的渴望,可纠结了片刻,终究是一口不敢喝。只从口脂盒子里面挖了些油脂,涂在自己略显干燥的嘴唇上。
待更衣补妆完毕,他便从屋里出去了,与几名盛装舞姬一起消失在走廊深处。
宝珠满腹疑团,不知所措,抱着膝盖又呜呜哭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赵氏说过“主人临幸之前,等候召唤。”以及少年那句“主人尤其喜欢这样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话语,肠胃之中立刻涌起一阵令人作呕的惊悸感。
被人劫持到此处,周围都是服侍主子的奴婢舞姬,她隐隐约约猜测到即将面临的遭遇,更觉得不寒而栗。
不能哭,决不能掉泪,不能叫他们得逞。宝珠咬紧牙关做了个决定,捂着脸极力忍耐,将源源不绝的酸楚泪意使劲往嗓子里咽。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将泪收住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周围的人声也随之低落下去,远方依稀传来热闹的丝竹乐舞之声。又过了许久,伶人们带着满身疲倦,陆续回到霓裳院。
门外金铃声动,自称米摩延的少年也回来了。他汗透罗衣,进门不等卸妆更衣,便迫不及待地捧起锡壶,咕咚咕咚猛灌了一气水,看起来是渴极了。
等他喝足了水,摘下胡帽金铃,松开发髻,脱了锦靴,疲惫不堪地往榻上一倒。
宝珠见状,心惊胆战,心道难道真要跟一个陌生男子共住一室?她思忖片刻,开口问:“你跟米法兰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个名字,少年立刻翻身坐了起来,急切地问:“你认识法兰?”
宝珠说:“我曾看过姚家班的表演,虽没跟他说过话,但你们两个长得这般相像,难道是兄弟?”
米摩延愣了一会儿,喃喃道:“是啊,那是知名的乐舞班子。”过了一会儿,他满心酸楚地说:“我们俩是双胞胎。”
宝珠顿时回想起与姚家班等人接触的细节,又想到姚绛真自称“升仙家”,心中的疑惑已经有了答案。
“你也曾是观音奴。”她说道。
米摩延低着头,沉默许久,方才承认:“我是三年前那届的。”
宝珠惊讶地问:“所有观音奴都在巡城后被掳到这里,关在这里吗?”
米摩延注视着她尚存希望之光的眼睛,片刻后移开了眼神,低声说:“她们曾经住在这里。”
宝珠急切地问:“曾经?那么如今呢,她们被带到哪里去了?”
米摩延不再说话,默默走出室内,来到庭院露天的池子旁边,脱下外袍,缓缓跪了下来,捞水清洗身上舞蹈后的汗渍。黯淡的月色下,他拨开散乱的金发,清瘦的背脊上层层叠叠满是陈旧鞭痕。
洗完后,他回到屋里,抱起堆在榻上五颜六色的舞衣,转移到小几上,简单收拾出另一个人的空位。接着用几片粗布叠在一起,铺在身下褥子上,靠墙躺下了。
宝珠见他让出一半床榻,皱着眉头说:“我不可能跟陌生男子睡在一张榻上的。”
米摩延淡淡地道:“放心,我已不算是男人了,不会对你做什么坏事的。”
宝珠愣了片刻,联想起少年那高亢的嗓音,光洁的皮肤,以及略显阴柔的气质,顿时明白过来。
她身边曾经环绕着数不清的非男非女的内侍,自是对他们的外形举止极为熟悉。受过宫刑之后,他们很难控制便溺,当班服侍主人时不敢多喝水,以免漏出不雅气味。
“你是宦官?”
米摩延枕着自己的胳膊,自嘲地哼了一声:“有官职的体面人才能称作宦官,我不过是个供人取乐的阉奴。”
宝珠无言可对。夜已经深了,她逃不掉,也无处可去。最后,她只得和衣在床榻边缘躺下了。
板壁甚薄,寂静的屋檐下,甚至能听到隔壁舞者的呼吸声。两个人皆是心事重重,睁着眼睛望着顶棚,谁也无法入眠。
过了一会儿,米摩延突然问道:“法兰现在什么模样?长出胡子了吗?”
宝珠摇了摇头:“没有,依然是少年模样,跟你几乎一模一样。”她心想这对兄弟如今瞧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三年前米摩延被掳走时,比十三郎大不了多少,只能算作孩童。
原来民间所艳羡的“升仙”,由千万人中脱颖而出的美貌少年,只不过是被匪徒绑架到这见不得天日的地方,忍辱含垢,为奴为婢而已。
宝珠想起观音像莲台上供奉的那些人偶,六女一男,米摩延如今身在霓裳院,那其他六个少女又去了哪里?
“你叫什么?从哪里来?”墙边的少年再一次提出这个问题。
宝珠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我名叫丹鸟,表字龙女,自长安来。”
米摩延轻轻笑了一下:“这名字真怪,像是艺名,你也是教坊出身的吧?”
宝珠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遏制着汹涌的泪意,默然不语。
巡城时万人之上的辉煌,众星捧月的荣耀,都不过是梦幻泡影,隐藏在美丽外壳下的诱饵罢了。一场比伪装成孕妇‘接观音’的人贩更加险恶、更加卑劣的围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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