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乐终于平安上了海船,开始了前往雷州的颠簸之旅。他本以为船上的日子会十分枯燥,谁知道这船上还有不少跟他一样的旅客。他们大多是押船的商家子弟,虽然说起来只是东家不成器的子侄,干些跑腿的粗活,但是起居用度却远超寻常百姓。
徐小乐见识过官宦、亲王人家的排场,自己的荷包里也是鼓鼓囊囊,不会缺银钱。因此不觉得这些人有什么了不得,只是意外闽省的商贾居然也如此豪富。
海上的日子终究还是枯燥的,舱室也小得可怜。这一日,徐小乐在大舱的空隙间练了导引术,一边拿着干棉巾擦身子,一边跟皮皮说话。皮皮这几日脾气益发大了,显然对航行很是抵触。小乐给船老大多加了五十两银子,好让皮皮在舱里到处活动,也不至于被那些凶神恶煞似的水手抓去剥皮拆骨熬成汤——这些福佬真是什么都吃!
“徐大夫!可找到你了,敢请您老挪步,瞧瞧我家少爷。”一个老苍头冲进大舱,打断了徐小乐和皮皮聊天。
徐小乐和皮皮同时转过头去,吓得那老苍头差点跌跤。
徐小乐就道:“孙公子怎么了?”边说边穿衣服。他跟那个孙公子喝过两次酒,吃了人家的好酒菜,既然人家有病了,自己当然责无旁贷。
老苍头满脸苦涩道:“昨日晚间还好好的,今日一大早突然咳了起来。咳到现在,已经不起了。”他想到船上颠簸且风大,起居环境差家里何止千百倍,少爷身子弱,若是抗不过去,这可如何是好?一心的期望,就全都落在了徐小乐这个大夫身上。
徐小乐上船之后颇为低调。自己的真实身份哪能到处宣扬?故而只说自己是个走方郎中,去雷州增长见闻。至于正科、太医院之类的事,断然是不能提及一字的。是以孙公子和仆从知道徐小乐是大夫,却不知道他是个这么了得的大夫,只有实在吃不消才来找他,也是病急乱投医。
徐小乐并不矫情,穿好了衣服就跟老苍头去了孙公子的船舱。
孙公子是闽商大户的嫡系子侄,以后可能就是靠这条商路吃饭的。他没想到自己的人生刚刚起航就遽然暴病,眼看就要死在这船上了,不由悲从中来,又是一阵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似地痛。
听到徐小乐进来,孙公子勉强要坐起身。
徐小乐一个健步上前,按住了孙公子:“孙兄只管躺着。”他揉了揉手,搓了搓指尖,正要将手伸进被子去把脉,就听到外面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应声而入的是孙家另一个老仆,还带着个壮汉。
那壮汉一身劲装,面孔倒是生得英俊,就是年纪上去了,大约四十上下,所谓“老白脸”者。
那老仆道:“我请了这位董壮士为少爷治病。”
徐小乐手一僵,站起身道:“这事……到底谁来?”
邀来徐小乐的老苍头地位不如那老仆高,此时红着脸不敢说话。
孙公子微微侧首,先咳了两声,方才道:“多谢董兄相助。董兄不是擅长刀盾么……”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那董壮士道:“董某游走江湖,凭刀盾立身不假。不过少年时曾得家长传授针法,从未松懈。前日承蒙孙公子酒食,既然听闻公子有难,焉能袖手旁观?”他看了一眼徐小乐,对于如此年少的郎中充满了不信任。不过到底是老江湖,说话还是很客气的。
他道:“小徐大夫,董某素闻你医术了得,不过这茫茫大海之上,哪有药材给你治病呢?还是让董某来吧。”
徐小乐一听,的确有道理啊。他是大方科大夫,在医家生态圈里算是地位最高的。不过也有个麻烦,若是药配不上,医术再高又能怎么办呢?难道跟病人讲讲医理,病就好了?
海船虽大,每一寸空间都是宝贵的,自然不会带上各色药物,最多就是常见病的成药罢了。然而孙公子这回得的不是常见病,那些成药毫无作用。
徐小乐只好起身让开。
董壮士上前,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轻轻展开,里面还有棉垫,竖插着大小十几根针。有长有短,有粗有细,金银铜铁,就连针尖都做成各种形状,倒是齐备。
徐小乐扫了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一套完备的九针。从针的质量上看,丝毫不逊于太医院针灸科那些老大夫常用的。看来这董壮士说自己家传针法,并非诳语。
徐小乐这数月的江湖游历,争强好胜之心淡去许多,见董壮士果然有几把刷子,就退后两步,看他施针。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董壮士取了两支毫针,衔在口中,掀开孙公子的被子,解开小衣,捻了一针,直接从喉结下的胸骨上窝——天突穴刺入。这地方也算是人身要害,猛然见到有人拿着针就往里刺,两个老仆都吓得不敢说话。
孙公子也是有些恐惧,身体一紧。
“疼不疼?”董壮士虽然生得人高马大,说话倒是非常和气。
孙公子不敢摇头,只是尽量压着嗓子道:“不疼……毫无感觉。”
徐小乐微微颌首,这壮士入针手法高明,看起来就像是放进去的,这必是长年累月练出来的手感。
董壮士捻了另一支毫针在手,取了锁骨下的中府穴,凝神静气,看似随意地刺了进去。然后又从针包中取了针,继续施针,道:“这是小问题,很快就好了。”
针灸大夫不像大方科大夫那么受人尊敬,但是小乐岂是那种俗人?只要能治病,就连推拿他都不介意,何况针灸。眼看这位董壮士两三针下去,孙公子就不咳了,他自然想一探其中奥妙。
“人说针灸乃是医之捷径,果然见效飞速。”徐小乐啧啧赞叹。
董壮士一边入针,一边道:“你让开些,别碰到针。”
徐小乐已经都挨着董壮士了,毫不介意道:“内经所谓‘热则疾之,寒则留之,盛则泻之,虚则补之’当是此说。”
董壮士见徐小乐能引内经原文,知道这不是个只会背两个方子的走方郎中,脸色温和了许多,道:“不盛不虚,以经取之。”
徐小乐道:“哦哦,难怪都是取的肺经。”
董壮士侧目:“你读过《针经》?”
“《灵枢》《素问》乃百医之源,焉能不读。”徐小乐又道:“《经脉》乃是循经辨证的根本,焉能不熟。”
董壮士施完针,道:“那是自然。可惜我家传的《针经》不全。”
徐小乐正好奇地用掌心劳宫穴去感应毫针针尾。董壮士正要阻止徐小乐,就听徐小乐道:“缺哪些?我抄给你呀。”
董壮士的这只手,硬生生悬在空中,没有碰到徐小乐。
徐小乐道:“我背得下来的,回头你说说缺哪几篇,我默写给你。”《针经》与《灵枢》同书而异名,徐小乐自然是能背的。
董壮士将信将疑:“寒家传的《针经》到《经水》一篇便只有篇名了。”
徐小乐一愣:“那你家就没传多少啊。”他有些后悔答应帮董壮士补全《灵枢》。《灵枢》全本八十一篇,《经水篇》是第十二篇,后面还有六十多篇呢。
董壮士江湖漂荡几十年,见过太多吹牛皮了。他道:“我常常看着《经水》篇名,想知道它讲的什么……”这就是想掂量一下徐小乐的斤两,看看到底是肚子里有点货,还是信口说大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