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高务实的疏文建议被朱翊钧以圣旨形式快速落实,通过朝廷邸报广发天下,同时还藉由京华控制的几大报业反复宣传,如今朝野上下对于皇帝将要封禅泰山为万民祈福一事逐渐形成共识,反对的声音慢慢降低了声调。
不过,高务实对此并不满足,他又推出了另外一些政策配套。而完全不出他意料之外的是,这次疏文上去之后,反对的疏文也纷至沓来。
以高务实行事之谨慎,究竟是什么样的配套政策建议,居然激起如此大的反对声浪呢?
很简单,高务实提出了一项高达一百六十万两白银的临时开支计划,而这项计划所需的这一百六十万两巨款虽然是先由户部拨给,但却要在整个大运河沿线征收税款来补回户部,全部款项分期三年征收完毕。
很有中国古代特色的是,很多官员甚至没仔细看明白高务实究竟打算怎么办,就气得直接上疏反对了。
他们的道理很简单:皇帝要封禅,封禅之后要去南京拜谒孝陵,所以御驾肯定会走大运河。有隋炀帝“珠玉在前”,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认为,此番南下必然花费巨大,因此高务实才会提出临时开支计划,也就是那一百六十万两银子。
倘若只是如此,那也还罢了,毕竟你户部说自己有钱,这笔开支户部全包,不影响大家的利益,那大家也没什么好说。顶多不痛不痒的说几句诸如“朝廷当俭省民力,节约用度”之类的话。
可是你居然要临时加税?等等,这可不行!
不是说你高元辅理财第一,自升任户部尚书以来,朝廷府库日丰吗?怎么现在为了这笔开支还要临时给大运河沿途各地加征税款呢?
要知道,运河沿线有很多经济发达地区,而经济发达则往往意味着人口众多,加在一块儿又意味着科举考出来的官员众多哦,你要在我老家加税?那可不行,老子非得闹一闹,不然将来致仕回乡,如何面对家乡桑梓!
皇帝一开始没当回事,毕竟高务实解决官场上的反对声音一直颇有办法,但没过几天朱翊钧就顶不住了,因为反对的奏疏越来越多。没办法,他只好再次把高务实叫到乾清宫西暖阁来,问问自己这位贤相究竟在等什么,为什么还不出手压下这股声浪,还自己一个清净。
面对皇帝的质询,高务实果然还是如以往一般不慌不忙,将自己所想一一道来:“陛下,臣深知此次封禅泰山与拜谒孝陵之行,对天下百姓影响深远。而臣所提议之临时开支,虽遭非议,但实为加强运河沿线基础设施之良策。
臣提议之开支,主要用于整治水患、加固堤防,确保运河畅通无阻。运河乃国家之血脉,若然不畅,则淤气塞血,民不聊生。近年来天下多灾,运河沿线也是水患频发,沿途百姓受苦良多。臣以为正可借此御驾南巡之机,整治运河,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此外,治水工程亦能为受灾百姓提供生计。在此期间可招募流民、灾民参与建设,以工代赈,既解决其生计,又助于工程进展。此举既显朝廷仁爱之心,又助沿途官民和谐稳定。
而除治水外,臣还欲加强运河沿线之工商业设施。正如皇上所知,自‘改漕为海’后,运河的主要功能已从漕运转为商运。商运若要发达,就更加有赖于运力,而运力若要提高,无外乎清淤阔道而已。总之,该挖深的河道要挖深,该拓宽的河道要拓宽。
如此一来,通过改善交通、建设商铺、提供扶持,吸引商贾云集,自然便能促进经济繁荣。此举必将提升运河沿线之竞争力,为沿途百姓带来福祉。
至于加税之议,臣知此举或有非议。然此税专为运河建设及灾后重建之用,臣必确保税款征收公平合理,并严加监管,确保专款专用。
臣深信,此次南巡与基础设施建设之加强,必将为运河沿线带来繁荣与稳定。此乃国家之幸,百姓之福。望陛下明察,予臣支持,共襄盛举。臣必将竭尽所能,确保计划顺利实施,不负陛下厚望。”
朱翊钧想了想觉得有理,但又有些纳闷,问道:“这也算是你一贯的行事风格了,但沿途这些地方出身的官员也应该知道这一点才对,为何他们还是纷纷上疏反对呢?”
高务实微微一笑,道:“皇上,正是因为按照臣的一贯风格,这税款肯定主要从富家大户中来,而尽量不去压榨寻常百姓,因此”
朱翊钧一拍桌子,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朕明白了,他们不是不明白你的想法,恰恰相反,他们是太明白你的想法了。”顿了一顿,又蹙眉问道:“不过既然如此,你又该如何迫使他们就范呢?”
“无非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罢了。”高务实哂然一笑,道:“明里一套,是指把这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公之于众,同时表明皇上仁爱百姓,不肯加征于小民,便只好让当地‘贤士良绅’多多出力了。
当然,既是‘贤士良绅’出力为民,朝廷自然也不能自珍名器,大可以将那三等荣爵根据出资金额或比例进行赐予,同时在沿途每府,甚至每县都立碑刻文,对出资者着力表彰。想必如此一来,便会有不少人愿意慷慨解囊,为国分忧。”
朱翊钧哈哈一笑,道:“果然是这套手段!朕就知道,你那套三等荣爵制度用处良多,方才朕听你说这‘明里一套’时就猜到,你恐怕又要祭出这荣爵之法了。”
的确,高务实当初搞出那套三等荣爵之制,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收割士绅阶级”。这三等荣爵制度大致是这样的:
第一等,是赐以荣誉爵位,称之为爵士,许越级服色、越级门楣、越级车驾,并准自建牌坊一处,三品以下见官不拜,而如有诉讼等务,则衙门必须立刻受理。该荣爵并非朝廷正爵,不设品级,亦不可世袭、转赠、买卖等,身死即除;
第二等,赐以某府贤士之名,如杭州贤士某某,准其五品及以下见官不拜,而如有诉讼等务,则衙门必须立刻受理。此荣爵十年有效,不可转赠、买卖等,身死即除;
第三等,赐以某县良绅之名,如钱塘良绅某某,准其七品及以下见官不拜,而如有诉讼等务,则衙门必须立刻受理。此名五年有效,不可转赠、买卖等,身死即除。
之前为了赈灾救灾,高务实已经“批发”了几百个级别不等的荣爵出去,现在这是故技重施,又要再来一大波了。
不过不必担心,“几百个”听起来很多,但考虑到大明之大,府县之多,其实平均到每府每县就很少了。大一点的府可能也就有两三个“某府贤士”,而一般的县则平均不过一个“某县良绅”。在高务实看来,这还有大把的“进步空间”。
再说了,府、县不过是第二等和第三等荣爵,而那第一等的“爵士”,迄今为止也才卖出呃,也才赏出十几个,操作空间还非常大呢。
面对皇帝的赞许,高务实只是微微一笑,道:“皇上知臣,臣不胜欣喜。”
朱翊钧也笑,又问道:“既然这是‘明里一套’,那么‘暗里一套’又是什么呢?”
“明里一套讲名,暗里一套说利。”高务实毫不掩饰地道:“方才臣不是说了么,运河沿途除了治水之外,还有不少需要拓宽河道之类的工程。这就牵扯到一个麻烦,有些地方已经发展不错了,若然拓宽河道,则原本河道两旁的房屋——尤其是商铺,征收起来可不容易。”
朱翊钧经过多年的熏陶,也知道这其中的利益纠缠,闻言点头道:“若本就是旺铺,那自是不愿朝廷拆除的,甚至就算给他们一笔补偿也不好办。”
高务实淡淡地道:“可若是有当地巨族大户——臣是说‘贤士良绅’帮忙,这事就好办多了。”
可能当皇帝的都对“巨族”有天然警惕性,朱翊钧果然谨慎起来,问道:“此言何意?”
高务实轻笑一声,道:“无他,根据各地贤士良绅出资比例,将说服当地运河沿线城镇商铺民居拆迁安置的活交给他们来办。”
朱翊钧大为诧异,发愣道:“不可能吧,你让他们出了钱不说,还要去做这种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的事,他们能答应?”
“当然能答应,太愿意答应了。”高务实叹息着摇了摇头,道:“皇上,您还是不知道他们这些人的厉害。臣这么说吧,只要把‘拆迁安置’的活儿交给他们,而朝廷提前声明不会过问,那么他们就一定答应——因为这里头他们大大的有赚!”
“啊?”朱翊钧到底没去过民间,高务实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是没反应过来,问道:“这是为何?朕是说,这‘拆迁安置’一个不好就要得罪人,能有什么赚头?”
“假若臣是当地沿河一民,家有沿河商铺一间,宽两丈,进深三丈,楼高两层。现如今朝廷要拆迁拓河,而安置之权由当地巨富就说是皇上您吧,由您来掌握。
那么,臣拆迁之后是原地退后至拓宽后的河道边上,按照原先的宽窄、进深、楼高重新修建一处商铺,亦或者由两丈宽的店面缩减到一丈、三丈进深缩减到两丈、两层楼降低为一层平房这不是都要看您的脸色?
反之,倘若臣与您有旧,亦或臣进献一些礼物,让您同意臣这店铺宽由两丈扩宽到三丈,进深由三丈拓深至五丈,楼高由两层增高至三层那臣是不是就因祸得福了?”
高务实说到此处把手一摊,问道:“您看,您作为当地‘贤士良绅’,一旦得到了这安置之权,是不是一本万利?既然如此,您先期投入大一些,捐些税款给朝廷,是不是既得了名,又得了利?”
朱翊钧倒抽一口凉气,带着些许惊恐地看着高务实,道:“日新,你你这手段委实惊人。简直是,是从上到下全被你算计了啊!”
高务实摇头道:“皇上,施政一事,只问成效,莫问手段。”
朱翊钧点了点头,但又马上摇了摇头,问道:“可是这样一来,终究一定会有人吃亏,既然这些‘贤士良绅’吃不了亏,那沿途百姓岂非必定吃亏?譬如你说的这种情况,‘你’这个商铺主人为了买通‘我’这位当地‘贤良’,就免不得要多花许多银子,那你岂不是反而成了拓河工程中的倒霉蛋?”
高务实欣慰地道:“皇上能看到这一点,臣万分欣喜。不过皇上,若臣真能拿出这些银子来买通您这位‘当地贤良’,其实也说明两件事。”
“哪两件事?”朱翊钧问道。
“其一,臣拿得出这笔银子;其二,臣预计将来能赚回这笔进献。”高务实笑道:“您想,若是臣拿不出这笔银子,这买卖岂非根本不会发生?若臣预计投入太多,这笔钱将来都赚不回来,那臣也就不会愿意去进献。”
“哦倒也是这个道理。”朱翊钧点了点头,但仍然觉得有些不对,认真想了想,忽的恍然大悟,瞪大眼睛问道:“可若是我这贤良打击异己,将你这不予我进献的‘刁民’莫名其妙剔除出去,根本不允许你沿河再建商铺,那岂不是坏了?又或者,将你可建之铺大小减半,岂非也是祸患?”
“皇上所虑极是,因此这里头还需要打个补丁。”高务实微笑着道:“沿途改建者,新房新铺不得小于原样。”
朱翊钧这下终于放心下来了,想了好半天也没什么能再补充或者挑剔的,最后只想到一件事:“这拆迁重建必然需要银子,似这般沿途数千里,即便只算城镇,加起来也很多了,一百六十万两真能办成?”
高务实诧异道:“拓河才是朝廷拿这一百六十万两去花的银子,拆迁重建的银子我们户部可不管。”
朱翊钧大吃一惊,道:“那沿途拆迁重建都是当地百姓自己花钱?这这,你就不怕激出民变?你想啊,你又不准他们的店铺房屋比原先的小,又要他们自己花钱,那万一他们根本拿不出这笔重建的钱来,岂不是要被你逼死了?”
高务实大摇其头,道:“皇上,您是不是忘了明联储?”
朱翊钧果然一愣,迟疑道:“这和明联储有什么干系?”
高务实叹了口气,简单解释道:“若是商铺,明联储可以给他们提供低息贷款,让他们有钱重建,等他们新铺开始盈利,也就有钱慢慢还了;若是民居,明联储甚至可以给他们提供无息贷款,让他们先把房子建起来,今后慢慢还就是,反正又不计利息。”
“原来如此这倒是个法子。”朱翊钧想了想,又道:“不对不对,你要说商铺这样操作也还罢了,毕竟运河拓宽之后,贸易更加发达,他们迟早能把这笔钱赚回来。
可是民居不同啊。他们原本住得好好的,现在必须拆了重建,可他们只是住在那儿,又不能以此谋利,这不相当于白亏了宅子重建的钱么?”
高务实道:“皇上,据臣了解,运河沿线的房屋几乎都有商业属性呃,臣是说,都是可以用来赚钱的。作为商铺自然是第一选择,但也有人将自己的房屋作为旅馆客舍租与他人,譬如南来北往的商贾、旅客。
实际上,运河城镇沿岸极少有单纯自住的宅邸,倘若真有,大抵都是当地富户,就喜欢运河边上的繁华风景,所以才置业于此。对于这些人而言,他们也不缺这三瓜两枣。”
朱翊钧这下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了:运河的城镇沿线房屋主人,要么是在当地做生意的,要么是参与运河贸易的,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商人。极少数不做生意的,那都是本来就有钱的主儿,也不差这点拆迁后重新建房的银子,所以整体来说高务实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割他们这一刀。
而这一刀,通过“当地贤良”和明联储贷款两轮筛选,实际上就自然调整了轻重。对于可以依靠运河赚钱的人而言,这一刀割得略重;对于自家有钱且不靠运河赚钱的人而言,这一刀虽然割了,但割得略轻。
朱翊钧总觉得高务实这样安排是故意的,但想了一会儿也没想明白,甚至有点脑仁儿疼。他有点生烦,干脆直接问高务实为何要如此。
高务实这次回答很直接:“调节贫富。真正的穷人,是不可能在商业繁华的城镇运河沿岸拥有地产宅邸的,而朝廷要做的就是让赚得多的便多花钱;赚得少的便少花钱。
而朝廷拿到这笔钱,治了水患、修了水利,受益的则不止沿河这一小股人,而是众多府县的所有百姓。皇上,这就是臣当初所言,‘税者,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
朱翊钧这下再不多言,点头道:“既然你已经考虑万全,那就去办吧。至于当前这些奏疏,你只当没看见就是。想来圣旨一发,也就不会再有送进司礼监的这些东西了。”
“皇上英明,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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