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登基以来,重新推行考成法。这个所有官员的梦靥。
考成法白了就是绩效考核,是一根鞭策官员努力干活的长鞭。同样,也是一个升官发财的好时机。考成成绩上佳,自然是升官发财没人可以二话。考成成绩不好,下课转任闲职都让人无话可。
傅淑训是主持财政这么久,这些道理十分清晰。同样,他对于陛下最近的举动也是颇为了解,深切感慨陛下之英明。
往常时节,顺天府府尹官阶较低,以至于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职位。但现在,汪乔年只要做出了成绩,来年部阁就有他的名字了。
事实上,京师东面那近百家工坊所倡议的最低工资制度与户籍限定制度就是一个兜底,能够让顺天府的经济发展飞跃增加上了一层楼。
而且,这些工坊主的上书显然十分精妙。
这一张投名状纳进顺天府,朝堂的观感如何转变,不言自明。
想到这里,傅淑训轻轻看了一眼一旁的陷入沉思的史可法,轻轻一笑。
“这几人……倒是乖巧。”李邦华本来是看戏的,但见傅淑训这一言,还是忍不住感慨了一下。
怪不得,顺天府府尹汪乔年会如此不遗余力地将此事推到朝议之上。原来是有这样一张王牌。
虽然不准这一张牌打出来会让工坊主们亏本多少,但比起查实之后抄家关门的结果显然要大大领先。
史可法沉吟良久,忽然感觉有些异样的失落。
他们旧党苦心孤诣,就是想要借此时机重振旗鼓,聚拢人心。是以,这些年大兴县县衙里满是奔波各处的崇仁书院学子。他们收集民情,汇总诉状,将官司打到了大兴县,打进了顺天府,最终被顺利推进了朝议之中。
原本,这该是一个一举必杀的时机。借助朝议,由他史可法审议此案,最终让旧党翻身。
但是本该看似一击必杀的局面,却被对手这一记最低工资制度与户籍招工制度打出后闪避一空。
仿佛是一击重拳打空,史可法有些没缓过来。
但是,对方这一个卖乖却是让史可法不得不承认很厉害。他隐隐猜到了皇帝陛下的下一步走法。
既然如此,他决定不再硬抗。
事实上,朱慈烺并不昏庸,并没有打算包庇那些害群之马。
心思涌动,其实时间只是刚刚过去十数息。
一阵不痛不痒的议论之后,李邦华躬身上前:“伏唯圣裁。”
“组建中央调查组,彻查此事。主使,顾炎武。副使,黄宗羲以及陈子龙。抽调三法司人员联合调查,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漏掉一个坏人。”朱慈烺完起身离去:“李邦华、傅淑训、黄道周、史可法还有李遇知留下,其余人先下去吧。”
“吾皇万岁。”众人山呼。
……
顾炎武亦是躬身领命而走,引得无数人目光看去,都藏着各色的艳羡之情。这一位,可真是简在帝心呀。这种调查组的差使就是钦差大臣,代表着天子的威严。不是陛下的心腹断然接不到这种差事。
对于这个结局,汪乔年以及黄道周等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气。顾炎武是朱慈烺的人,黄宗羲是偏向新党的人,但不是还有陈子龙么?这可是旧党中坚。
至少,陛下并无偏心之举。
顾炎武得了命令,更加马不停蹄地奔波了起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纷纷开始出动人马配合顾炎武组建调查组。
尽管朱慈烺的命令从宫中下达的时候已经到了夕阳落山,只剩下黄昏晕染的时间。但中央调查组消息一出,整个京师上下所有人都沸腾了起来。
陈子龙进了崇仁书院,就见到处都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他们以为这是自己的胜利。
事实上,这几天崇仁书院的旧党士子们做了非常多的努力。在他们埋头苦干之下,一共涉及的五十七家工坊状告东主的案子完成了卷宗梳理,报道了县衙之中。
面对事实清楚,证人证言充分的报案,县衙十分干脆,一一受理下来。
当然,林鹏同样非常清楚。这根本不是县衙可以处理得了的案子。情况迅速汇总到了顺天府,又一路捅到了内阁之中。
崇仁书院上下,显然都觉得这是自己的功劳。
“同学们最近的努力很棒。这是一场值得欢呼的锻炼,证明了我们旧党同仁亦是可以做事,可以成事。稍后,后厨会大开筵席,亦是准备了好酒。当然,歌姬舞姬要找,自己想办法。我还有事,先不陪了。”陈子龙勉励了几句,去了崇仁书院的另一处。
那里,柳如是早已久候。
“这算不上成功。”陈子龙看着柳如是,神情复杂。
他们其实本来就是旧识,只是后来陈子龙考上进士分配去了浙江为官,便与风月场断了联系。只是,两人都想不到,会在这样的场合里重新相距。
“已经足够了。”柳如是目光很坚定,的确,对她而言这已经是一个难得的结局了。
她处在暴乱的工人阵营里,并不考虑旧党的利益,而是考虑工人的处境。
“好了,这些抱怨的话不多了。下一步,要如何?证据材料,都已经收集差不多了。但所有人都很清楚,根子不在于这里。”陈子龙。
“办法,我已经想过了。”柳如是秀眉轻蹙,仿佛想起了什么记忆,但很快,她恢复了正常的表情:“陛下决心发展工业的想法从未变过。工商是不一样的,陛下的政策并非是重商。而是重实业。”
陈子龙不知道柳如是为何转移了话题,但他知道这绝不是无的放矢,大脑迅速转动,陈子龙嗯了一声:“静候高论。”
“农业是实业,工业也是。这些实业吸纳人口就业,增加财富总额,创造价值,兴旺国家。这才是大明强盛的根本。秉持着这一点,陛下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任何影响工业强国战略的因素存在,干扰陛下的计划。”
“工坊害民,奸商盘剥,这是实情。你恐怕不知道,这一回为何黄阁老与史阁老会出手吧?他们看到了……无数的旧友被团结在了一起,他们决心打压工坊。将那些盘剥百姓的奸商绳之以法,让天下工坊不敢再为所欲为!”陈子龙平静地着,只是表情透露了他的言不由衷。但是,这是整个正当的决定,他不能左右。更何况,工坊主肆无忌惮刻薄百姓也是他不能忍的。
“所谓旧友,都是家中良田万亩的大地主吧。特别都是那些食古不化,受损于与佃农分成比例不断下降的大地主吧?”柳如是浅浅一笑。
“好像……是……”陈子龙猛然想到了什么。
柳如是轻哼一声,显然对于那些地主十分不屑:“难道回到田野之中,被地主苛待,连老婆女儿都保不住就是好的结局?在工坊里,的确是危险。但不会连妻都得奉上给庄头。”
陈子龙默然。
旧党代表着大地主的利益,他们无法容忍崛起的工坊主们伤害他们的利益。前些年战乱不休,百姓流离失所。自然,想要寻佃农也是不容易。因为,大多数无地的百姓都会分到新的田地。
到了后来,工坊兴起,大地主们想要雇到一个佃户成本越来越高,不得不大大降低分成比例。
自然,他们对于与自己抢人的工坊主们观感很差,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特别是大多数大地主都是士大夫,不是退休高官,就是有功名在身的乡绅。这些人站到了黄道周等旧党一方,纷纷都不接受工业强国论。
“但正是因为我们的存在,才会让工人们能活得好一些,不是么?”陈子龙忽而轻轻一笑。
柳如是愣了下,顿了顿,不由深深看了一眼陈子龙。这个男人的确有不凡的地方。怪不得皇帝陛下会选他作为副使:“希望你身后的那些大地主明白,此乃历史潮流。滔滔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适应时代,跟上时代,才能不断发展。大明变了,不再是那个沉闷,枯燥,一潭死水不见变化的沉闷国度了。这个国度将会以日新月异的速度茁壮成长,跟不上的人,自然就掉队了。”
陈子龙侧身走到窗子旁边,看着窗外一池秋水被狂风卷起。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但大多数天地万亩的人会不得不发现,他们若不想自己的收藏烂在田地里就要花更高的价钱雇佣人手,甚至自己也得亲自出马。
种地的收益已经越来越低了。
更重要的是,已经有一批头脑灵光的新式农民买了大量的耕牛,雇佣了大量的外国人耕种。
他们的田地阡陌纵横,在高效一体的管理之下,已经比起那些不得不精耕细作的农民成本要大大降低。
陈子龙作为新闻出版总署长官,消息非常灵通。
秋收之后,粮价会进一步下跌。种地的收益越来越低,而工坊赚钱却是人人能见到的事情。
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
别忘了,国外已经有大量百姓开垦种植庄园。大多数人除了种植一些经济作物以外,主要还是会种植粮米。
到了明年,就会有大量来自台湾、吕宋的稻米入京。哪怕隔着万里海疆,船上的粮食依旧会比国内更低。
“也许,我也改做一些改变了。”想起那些倨傲的士大夫们,陈子龙不得不承认,自己心神摇曳。
言尽于此,柳如是不再多,离开此间。
……
与此同时,另一旁,四海楼的顶楼之上,一干工坊主们也是纷纷松了一口气。
宫中的消息传出来,所有人都感觉如蒙大赦。
“有黄社长担任副使,这一关终于好过了。”黄福文感慨良多。
沈万重已经掏出了家底,又联络众人凑了十万两银子,昨夜星夜送往黄宗羲家中。但黄宗羲却见都不见,仿佛已经料到了对方会这么做。
今天,沈万重的表情明显不是那么轻松。
只是,让他微微放松的是,黄宗羲如约抵达,没有缺席今天的聚会。
“好了,话不多。我们今日正题,虽然朝议这一关过了,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收拾此事。但接下来,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能再犯了。”黄宗羲指的显然是苛待工人之事。
大家心有余悸,纷纷颔首。
“黄社长金玉良言,我等都谨记在心。”黄福文等人纷纷。
“黄社长放心,想要降低成本,的确是不该从别人身上敲剥。这种昧着良心的事情,我可没干过。”
“往后是不干了……”
……
“当然,事情到了这一步,还不能掉以轻心。”黄宗羲沉吟稍许,:“调查的事情,不在于调查的结果。而在于调查之后,我们上书的结果。就如同最低工资制度与户籍限定制度一样,接下来,我们一样要再干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沈万重仿佛预感到了肉疼的感觉。
果不其然,黄宗羲露出了磨刀霍霍向猪羊的表情:“奏请陛下,设立劳动契约税,要求所有雇工必须签订契约,每一份契约留底县衙时,交纳一笔社会保障费进入国库,设立社会保障与劳动管理署。”
“啊?”众人纷纷一脸吃痛的表情。
作为纳税人,主动要求加税。这可真是高风亮节,可谓是千古无人,后无来者。
沈万重等人更是深切明白,一旦这事儿干出来以后,往后他们将要面对同仁极大的压力。毕竟,这可是面向所有工坊主都会交纳的税费。
谁能不恨?
但是,面对黄宗羲的新词汇,大家都谨慎地保留了怀疑的态度。
“还请黄社长解一二,我真是愚昧……不解……”黄福文感觉嘴巴有点干涩,又有点肉疼。
显然,这是缘自朱慈烺在后世深恶痛绝的社保制度了。
对于后世的劳动者与企业而言,都觉得这是沉重负担,是以国家信用为基础的庞氏骗局。但对于一个国家而言,这却是江山永固的不二法门。
当然,也可能会觉得这太超前,会在明朝水土不服。
但朱慈烺并不担心,这会儿的意大利其实就已经有国家放贷给市民,将市民与国家的利益绑定在一起。朱慈烺并不担忧在明朝就干不来。
都是一回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