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秉石像往常一样,在申初时分下了值,步出王府衙署。
春风沉醉,正是洛阳城最舒服的季节。
黄秉石没有坐轿子,只将换下来的官袍放进箧箱,让一个贴身小厮背着,主仆二人漫步回宅。
刚经过供奉老子的玄元殿,迎面走来一个锦袍官人。
“唷,还好,给咱家迎着了,”魏忠贤上前冲黄秉石打个拱,笑吟吟指着身后跟着的轿子,“走,黄长史,去见京师来的大人物。”
黄秉石虽从头至尾都没和魏忠贤撕破过脸,甚至那日还在王府前为了息事宁人,回护过这太监,此际却也不能糊里糊涂地就跟着走,遂面露疑色道:“敢问公公说的大人物,是哪位?”
魏忠贤神色松弛里带着一丝儿揶揄:“送你画的郑寺卿呀。怎么,我老魏有名有姓儿有出处,又不是山贼马匪,这光天化日地恭迎你黄长史,去见朝廷四品命官,你怕个甚?”
“郑寺卿,她来洛阳,是公干?她要见我,又有何意?”
“我哪儿知道啊,”魏忠贤一咧嘴,又将音量放低了些,“我也不敢问,但看她对你颇为赏识,礼待有加,一准儿是好事。”
黄秉石看看周遭,自己经常光顾的几家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伙计进进出出地,目光带着好奇投过来,其中两个还冲他躬身作揖。
魏忠贤瞥了几眼,笑道:“你瞧,你的地盘儿,都识得你黄长史呐,眼巴巴看着咱家来请你的。”
黄秉石也觉得自己似乎多虑了,魏忠贤若有什么歹意,不必这般费劲作出磊落之态。
继而,黄秉石又生出隐隐的兴奋。
莫非那位郑夫人真的相中他的才干了?若能提调他去国务寺做京官,好教他离开荒唐无道的福王,那可真是谢天谢地。
黄秉石于是爽快地随魏忠贤上了轿子。
一路上,魏忠贤和颜悦色,又谈兴甚浓,问了些附近的山水名胜。
待停了轿,黄秉石下来一瞧,疑云又起。
怎的不是洛城驿馆?朝廷命官出外差,哪有不住官驿白吃白喝的?
再细打量,竟是个深宅大院的后门。
魏忠贤仍是一副弥勒笑,出语却已带玄机的意味:“郑寺卿在里头,福王殿下,也在里头。”
郑海珠站在假山上亭子的阴影里,看着夕阳的光辉笼住那十来个被缚住的囚徒。
朝廷规矩,跟随亲王就藩的侍卫,也是从天子亲卫中选的。福王来洛阳,警卫力量是比照他亲叔叔潞王配备的,一千六百卫士,平日里跟随他出巡的,照理不应是花拳绣腿的底子。
但毕竟已就藩九年,洛阳城又远离边塞,作威作福的朱常洵从未遇到过险境,这些跟着他的亲卫,武力衰退,只剩了鱼肉百姓的牛皮本事,今日和早有准备的东厂番子一过招,后者都不用增援,人数对等之下,就制服了王府侍卫。
方芸走过这些刚经历过打斗的或胜或败的男子们,登上亭子。
“夫人,奴家没有出重手,只是抓破了他的脸。”
郑海珠的目光移到不远处那扇被踹得砰砰作响的雕花门上,听着门内传出的福王的咆哮,轻笑一声,对方芸道:“看这动静,他也没什么事,足够有气力,被送到凤阳守着那些土堆。”
方芸垂眸不语。
郑海珠回转身来,看着她:“我知道你很想把这肥猪王爷打个七窍流血,但有一说一,令尊殁于诏狱时,这头肥猪,在洛阳花天酒地,的确什么都不晓得。真正的凶手,是当时朝廷迫害仗义执言者、以暴虐手段阻塞言路的规矩,被张太监那种毫无人性的鹰犬用来杀人。”
方芸喃喃:“我明白,何况,夫人已经助我手刃那张太监,我怎可有负夫人的信任。夫人放心,后头便是到得御前,我也只说夫人让我说的供词。”
郑海珠点头:“你真是块好料子,等朝廷处置了福王,你要跟着我做护卫,或者去我商号里谋个营生,想好了尽管开口。”
“我想去夫人在崇明的郑字营,从军。”
“那更好,苏松一带本来就是你老家。”
二人正说着,魏忠贤的一个亲信小跟班急匆匆跑进院子,上到亭子里。
“夫人,魏公公把黄长史带来了,在后头的小花厅,姑娘们的绣楼西头那间。”
郑海珠交待番子们看好场子,和方芸穿过耳廊,来到目的地。
“黄长史,这是郑寺卿。”魏忠贤一面示意围着黄秉石的东厂番子退开,一面笑容可掬地引见道。
黄秉石方才一进到这里,就听到前院传来朱常洛大喊开门的怒吼,大惊失色之下,质问魏忠贤,对方却摆出“你老实待着”的态度。
此际,见到郑海珠本尊,黄秉石哪还顾及什么官场礼仪,瞪着眼睛肃然问道:“你们,为何禁锢福王殿下。朝,朝廷意欲何为?”
郑海珠虽品级比黄秉石高,仍是谦和地对他拱拱手,语调和缓道:“朝廷没想做什么,是福王做得太出格。此处,乃魏公公遴选、教导秀女的教习所,这位霍姑娘,是来纠正秀女们的口音的,莫要进宫后,连说话都让太子听起来费劲。没想到,福王带人寻到此处,行止不端,霍姑娘阻拦,竟遭非礼。”
魏忠贤瞥了一眼方芸乱蓬蓬的发髻,接过话头道:“哎呦,咱家这只护着雏儿们的老母鸡,就离窝了片刻,险些酿成大祸。黄长史,你说说你们这福王,他怎地,和关外那些劫掠妇人的北蛮东夷鞑子似的,哪有半点国朝亲王的样子。”
黄秉石脑袋嗡地一声。
怎么可能?
福王确实就是个混账王爷,也确实对魏忠贤很恼火,但他没必要、也没胆子,染指太子的秀女。
一定是魏忠贤设的套儿。不,是眼前这位郑寺卿设的套儿。
国务寺的堂官,又不是巡按御史,她亲自下场,一定不是出于“讪王卖直、以弹劾求名节”的目的。
是天子直接让她办的差?
黄秉石凭着为官的基本素养所带来的分析能力,作出推测,但他自诩忠诚与坦荡,又无法将自己的另一番愠怒压下去。
“郑夫人,你们,是如何将殿下诓来此处的?”
郑海珠盯着黄秉石的眼睛:“黄长史,我进到这里时,福王已经在了。”
黄秉石摇头:“福王不会如此妄为。”
“黄长史,你可能并不清楚,福王的胆子,其实很大,大到绝不仅限于在这个院子里胡闹一番。”
“什么意思?”
郑海珠走到花厅中央的椅子上坐下,也示意黄秉石去坐。
“黄长史且饮一杯茶,等得半个时辰,自然晓得了。”
黄秉石无法,只能带着一副焦躁里掺了更深疑惧之色的愁容,不吭声地坐在下首。
天边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消散了,暮色四合之际,前院又传来新的动静。
黄秉石比郑海珠和魏忠贤反应还大,噌地站了起来,待看清来人的面貌时,却讶异得怔住了。
黄奇瑞?!
而且把他平时并不穿的五品赐服官袍、乌纱官帽,也穿戴得整整齐齐。
“黄兄,你,你怎么”
黄奇瑞意味深长地看了黄秉石一眼,便冲着郑海珠与魏忠贤,一字一顿道:“下官已奉德昌王之命,带郡王府三百侍卫,襄助东厂番役,入福王府搜查出十二冕旒一顶,五爪龙袍一领。”
郑海珠片刻还平静的面容,终于变得凝重起来。
“福王府围起来了么?报过河南府了么?”
“围起来了。因已过申时,下官直接去了府尊宅中报讯后,才赶来此处。府尊说,他即刻调标营待命,以免王府六百校尉和一千军士有异动。”
“魏公公,你现在与黄指挥使赶回福王府,你与河南府,将兹事体大的道理说清楚,也告诉他,我在洛阳,随后就去与他商量此事。”
“哎,好,这就去。”
魏忠贤和黄奇瑞走了以后,郑海珠对僵立原地的黄秉石道:“走,现在,我们去问问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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