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阵型已经成型,
岑溪县团总白健仁拔出佩刀,破音嘶吼:
“前进。”
两列火绳枪手走在最前面,之后是4个超长枪方阵一字排开。
最后是刀盾方阵。
阵型中规中矩,没大毛病。
郁林州团练的打法不太一样。
他们以大盾在前,长矛在后,正面迎战。
没一会,
两方的阵型都不那么齐整了,有的人领先,有的落人后。
阵列线明显扭曲。
冷兵器时代,
一支军队要在前进当中保持齐整阵型太难了。
步兵若能如墙推进,一定是精锐~
骑兵若能如墙推进,一定是特别富裕的精锐~
白健仁扭头看了一眼,好似演唱会的指挥家挥舞佩刀试图重新把握节奏:
“大家放慢脚步,看着排头兵,拉直拉直。”
效果明显,阵型有所恢复。
双方的距离逐渐拉近,直到进入30丈。
走在最前面的200名火绳枪手立住脚步,小心吹旺火绳。
“放~”
一排白烟腾起。
坐镇后方的陆廷武眉头紧锁。
这1轮齐射的杀伤效果很不好,难道是新枪有问题吗?
实际上,
白健仁也发现了。
甚至不如用以前的非制式鸟枪打的漂亮~
一样发懵的火绳枪手们也搞不懂怎么回事,但不敢犹豫,立即从方阵间隙退到阵后。
“长枪放平。”
刷,
数百杆13尺长枪放平,枪尖朝前,颇具威慑力。
两边枪兵对刺。
梧州团练手里的13尺超长枪优势明显。
郁林团练很吃亏,他们用的是10尺长枪,典型的格斗长矛,相当于士兵的双倍身高。
兵器,一寸长一寸强。
除了进屋厮杀,否则几乎在所有的战斗场景里,长枪都占优势。
此刻,
指挥失去了效应。
双方举着长枪,奋力前刺。
从空中俯瞰,泾渭分明。
中间是几百杆长矛相互对戳,不时有人倒下。
1刻钟后,
郁林团练不支。
眼见对面敌人向后溃败。
白健仁心中狂喜,疾呼进攻。
阵后督战的陆廷武更是欢喜,大手一挥,援兵跟上。
不过,
想一招鲜吃遍天也很难。
郁林团练援兵也赶到,用火绳枪、抬枪、三眼铳一阵乱轰。
刚刚取得优势的梧州团练又退了回来~
小胜,变成了平局。
双方各伤亡三四百人。
次日,双方又打了一场,结果还是差不多。
隔了几日,
不死心的双方拉上了仅有的大炮对轰,想一锤定音。
结果很尴尬,
拉锯战表明,双方的技战术水平惊人的相似。
无法破阵怎么办?
增兵。
以乡土为纽带,各自募集本府青壮。
团练也不讲究,发根长矛就是兵。
在容县以南修筑简易营寨,挖沟,挖陷坑,竖竹钉,转入了阵地战。
双方各自组织了几次,拿不下对方营寨之后。
终于接受了一个现实:
在两军的技战术、火器装备水平接近的情况下,谁进攻,谁吃亏。谁防守,谁占优。
势均力敌的战争最残酷。
打的血肉模糊,但是战线没一点推进。
白健仁头一次意识到,打仗除了拼谁猛,更要拼谁更有钱。
为了筹集衣物、粮食、燃料~他的“预备岳丈”急的满嘴泡,左右为难。
因为,
广西本就不富裕。
梧州又属于相对不富裕的。
聚兵5000人结寨对抗了半个月,容县和藤县百姓不堪重负。
陆廷武一脸憔悴:
“小白,我们怕是要撤兵了。”
“把容县丢给郁林人?”
“没办法啊,后方的粮食再也筹不上来了。”陆廷武愁眉苦脸,开始掰手指,“一天1个人最少要吃2斤粮,5000人就要吃掉一万斤,一个月就要吃掉30万斤。”
“团练大臣拨了1万两银子,勉强够应付这个月的饷银和草药,抚恤银就别想了。”
“布匹、铁料、火药、铅子、草药,这些我甚至还没算。”
“小白,你知道吗?为了当这个破官,我踏马的已经掏空家产了。”
白健仁目瞪口呆~
听起来,打仗是真烧钱啊。
就打了这么一场毫无进展的烂仗,岑溪县有名的陆员外就成穷鬼了?那以后的嫁妆怕是也打水漂了吧?
实际上,
对面的郁林团练也一样尴尬。
只不过他们有巡抚大人在背后戳着,狠心支援了5万两银子。
所以,
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白健仁垂头丧气的回到营区,情绪低落。
当初一起砍甘蔗的铁杆兄弟之一,矮个子黄潢川扛着一杆火绳枪跑了过来,
指着枪:
“大哥,我知道为什么新枪打不准了。”
“为什么?”
“劲太大,火药太猛。弟兄们稳不住~”
黄潢川据枪比划了一下,嘴里砰一声,枪口上扬。
补充道:
“铅子就上天了。”
“哦。”
见大哥兴致不高,黄潢川察言观色,问道:
“大哥,怎么了?”
“陆老爷说这仗打不下去了,没钱粮。”
“要不咱们再冲一次?”
“没用的,深沟长壕,郁林人躲在栅栏后面用长枪戳。人死光了也攻不进去。”
俩人陷入了沉默。
过了会,众铁杆兄弟都来了。
一边扒饭,一边出馊主意。
碗里一半糙米一半杂粮,上面浇一勺自酿酱油。
这样的饭食,众人很知足。
相比之前替财主家做佃户砍甘蔗,个个饿的腰围1尺6,草绳都栓不住裤子~
如今一天能吃两顿干饭,相当幸福了。
望着碗里扒出来的沟壑,白健仁突然眼睛亮了。
把饭碗一搁,
低声说道: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众所周知,全男聚会。
一个大胆的想法,未必真能行,但肯定够大胆。
傍晚,
太阳落山之后。
陆廷武忧心忡忡的望着700号人消失在山脚边。
两军对峙,旗鼓相当,无法突破。
东侧是北流河,西侧是大容山。
白健仁要率岑溪团练赌一把,进入大容山攀山越岭,南下绕到敌人的背后去。
理论上可行,但实践很不容易。
大容山平均海拔接近1000米,山高路险。
加之现在是冬季,山里有积雪,气温更低。
运气不好的话,全军覆没也不是没可能。
进山半天,白健仁就感觉到刺骨的寒冷。
咬牙挺住~
破旧的棉衣,御寒效果很差。
靴子更是糟糕,以梧州团练糟糕的经济现状,根本不可能装备皮毛一体的冬靴。
白健仁衣服夹层、鞋子内部都塞了厚厚的干稻草。
跟随他的团练也差不多。
稻草是穷人最好的御寒填充物。
越往山上走,气温越低。
不时有人因脚下湿滑而坠落以及严重冻伤。
干粮得省着点吃。
“大哥,太冷了。”
“别说话,咬牙坚持。弟兄们打赢这一仗,本官给你们每人寻一套棉衣,每人发一只烧鸡,一碗米酒,大米饭管够。”
在食物的激励下,这支装备窘迫的队伍行军全靠提着一口仙气。
不敢停,停下可能就再也走不动了。????冬季的大山里太可怕了。
突然,
前面树林里扑簌簌的积雪往下掉。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黄潢川悄悄摸出火折子,点燃火绳。
众人放慢脚步向前~
刚靠近林子边缘,里面窜出一头黑熊,吼声惊天动地。
有经验的猎人都知道,熊这玩意皮糙肉厚,弓箭和土枪不一定能打穿被一层松脂泥土覆盖的熊皮。
然后,
暴怒的熊熊瞬间把人撕成两截。
枪声响起,不出意外,没打着。
灵活的黑熊冲入人群,好似开无双,一掌一个少年。
嗖,
白健仁抓准机会,掷出长矛。
受伤的黑熊吼的撕心裂肺,背部伤口疼痛难忍。
众人团团围住,投掷长矛和佩刀。
终于,
一声沉闷的枪声响起,黑熊扑通倒地。
黄潢川咧开嘴笑了示意这是他的功劳。
众人猜测附近肯定有窝。
散开寻了一番从洞里掏出来4只小熊,大卸八块。
就地生火吃肉。
雪入锅,就是水。
因为熊熊袭击,队伍再次减员多人。
不过,倒是让众人暖和多了,吓的血液沸腾。
60多里山路~
在第二天中午,众人终于走出了大容山,抵达北流县境内。
先击溃了2支向北的郁林州运粮队。
然后趁着北流县城还没反应过来,一路冲进了城里。
亮出旗号之后,城中大乱~
北流没有驻扎绿营兵。
目前整个广西除了桂林,其他州县的绿营兵都被巡抚大人调走防守省城南宁。
团练尽出,防务空虚。
不过,
县城中还是有不少人自发的闭门抵抗。
白健仁没有急着剿杀,而是劝降。
喊出了广西人不打广西人的口号。
细论起来,
雍正以前,郁林州属于梧州府治下。
后来,清廷不知出于何等目的将郁林州划出单列,不再归梧州府管辖。
白健仁撒谎了,他谎称郁林团练战败,大部被俘。
现在,
他来受降。
又当着北流县士绅、豪强十几人的面,当众割破手掌,歃血盟誓。
“广西人不打广西人,守护乡梓,同进同退,一视同仁。”
如此一番组合拳,终于实控了北流县。
截断了粮道!
数日后,
在容县南侧对峙的郁林团练开始缺粮,人心惶惶。
知州便服潜逃,不知所踪。
陆廷武开出了不错的劝降条件,在承诺基本不损害郁林州原士绅、豪强的前提下,他成为了新的首领。
军政一把抓~
地盘扩大,军队扩编。
事实证明,
广西人不打广西人的口号很有效。
扩编后的梧州团练开进了西边的浔州府,兵不血刃拿下了贵县。
之后,
兵临府治所在——桂平。
广西团练大臣陆廷升毕竟是当过京官的,果断率兵,从柳州府出发摘桃子,说服了浔州府武宣知县打开城门。
这样一来,
桂平就成了孤家寡人。
谈判来回拉扯了半天,最终桂平也宣布加入老乡大家庭。
柳州、浔州、梧州、郁林4地的武装合兵一处,接受团练大臣陆廷升的统一指挥,旗号桂军。
这是建立在乡谊之上的松散联盟。
口号是“拒外敌,保乡梓”。
广西的事,广西人说了算——这一理念很先进,很有诱惑力。
很快,
在各路说客的努力下,除了南宁以及部分土司区域,其他区域纷纷宣布归顺。
一夜之间,5万装备简陋的桂军俨然成形。
各路首领齐聚柳州,参加桂军誓师大会。
前理藩院官员、现广西团练大臣陆廷升慷慨激昂的发表了演讲,
号召:
全体广西人联合起来,维护家乡利益。
有米自己吃,有地自己种,有事自己说了算。拒绝一切外来势力染指广西,无论清廷还是吴廷。
斩白马,杀黑牛,当场血誓。
以颇具乡土气息的方式发了毒誓:
“若违违誓言,祖坟被刨,祖先不得安宁,家族从此绝嗣。”
陆廷升在理藩院见过大世面。
他很重视正治,创造性的提出了2个概念。
第一,忽略汉、客、壮的身份区别,统统称为广西人。又给所有人找了一个共同的祖宗,秦始皇时期南下的驻屯秦军。
第二,整编军队,组建常备军和地方民团。
他的思路很神奇,但成功地说服了所有人。
广西所有士绅、豪强皆需派出子弟担任各级军官,指挥本乡本土的士兵作战。
常备军,需要听从统一号令。
地方民团,只负责保境安民,任何时候都不会抽调出县作战。
每个县组建1支常备军,500人左右。尽快实现兵器制式化、旗号正规化、训练专业化。
理论上所有男丁都是民团。
百万男丁,百万桂军。
这一概念听着颇为中二,但落在这帮广西佬耳朵里只觉无比热血。
广西佬骨子里好战。
很快,
陆大人的桂军概念深入人心,各方臣服。
而陆廷升也适时的收走了各地的赋税,设布政使衙门从各地以统一标准收取钱粮。
基本杜绝了火耗,做到了颗粒归公。
如此一来,桂军就获得了稳定的粮饷来源,虽然不宽裕,但相比之前有了长足进步。
砰~
一声枪响,一头在结冰的河面上行走的野猪中弹栽倒。
挣扎了几下~
死透了。
“大哥,好枪法。”
白健仁再次审视手里的火绳枪,爱不释手。
“3钱火药,5钱铅子,榆木枪床,枪长2尺4寸,仅重6斤。真是一杆好枪!”
前些天,他才弄明白了为啥之前己方火绳枪集体打不准。
因为麾下装备的那批属于重型火绳枪,5钱火药,7钱铅子,后坐力过大。
而麾下的弟兄们普遍年龄偏小,个头偏矮。
射击时,把握不住。
子弹都打上天了。
发现问题,解决就不难。
叉子枪!
所有士兵携带一根叉子,架在上面射击,精度瞬间提高。
之后,
以大米为诱饵,白健仁打了两只兔子,三只野鸡。
跟班黄潢川打了一头野狗。
众人将猎物带回营烧烤。
动物的油脂在火焰的烘烤下滴落。
香味扑鼻。
黄潢川腆着脸开口了:
“爹,这兔子让给我吧?”
白健仁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出去。
毕竟自己都当爹了,不能和儿子抢吃的。
黄潢川接过喜滋滋的撕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夸奖:
“爹烤肉的手艺真好,要是再来一口米酒就更好了。”
然而,无人回应。
他回头一望,只见身披素袄的陆员外家千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美目惊恐。
瞅瞅白健仁,又瞅瞅自己。
似乎是被这种匪夷所思的伦理关系所震惊。
黄潢川一时间脑子抽风,冒出一句:
“爹,娘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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