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君的变法,是走进去,是挨家挨户的告诉他们,大秦的律法改了,大秦的律令变了。
可是如今大秦一统天下,各地贵族距离咸阳有多远?
最远的地方半年时间才能往返一趟,王命传达也好,依律治罪也罢,时间漫长,消息传递缓慢,远则生私,慢则生变!
故而现在的大秦,想要政令通达,想要律令如一,就不能再按照商君的做法走进去,挨家挨户的告诉他们大秦的律法改了,大秦的律令变了,在别人家里告诉他们要执行对他们不好的律法,自然生私心,生变心。
当今的大秦,应该做的不是走进去,而是让他们走过来。”
赵泗这些时日,是下了功夫读书的,诸子百家的著作有的他基本都会看,尤其是法家的相关书籍,商君书赵泗甚至倒背如流了,更不用说日常向驺奉请教。
赵泗现在算是始皇帝的贴身秘书,虽然在处理政务的时候赵泗没办法决策谏言,但是在始皇帝处理政务的时候,赵泗要帮助始皇帝核对典籍和历年奏折。
而这些,也成为了赵泗新的营养来源。
如今的赵泗,敢站在这里大放厥词,甚至否认现今大秦集权的方向性错误,不光是因为赵泗站在了历史的肩膀之上,还因为赵泗现在是货真价实的胸有墨水。
“六国贵族汇聚于地方,他们有大量的隶臣妾,有众多的门客,甚至还有愿意为他们效死的私兵,秦卒再勇,秦兵再利,可是秦卒没有站在他们面前,刀剑没有架在他们身上的时候,他们心里就会有侥幸心理。甚至会认为大秦缺少了他们,就没有办法治理地方。
山高海远,他们广占良田,不纳赋税,不遵王令,不守秦律,动辄私刑,这难道不是对大秦的背叛,对陛下的背叛?
难道就因为他们没有明目张胆的提出复辟六国,就要因此而原谅容忍他们么?
对于他们,就应该把他们迁移到关中,让他们失去自己的田地和私兵,让老秦人环绕在他们左右,悬着长剑在他们头上,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安分下来。”
“只不过此举,必然会召致六国旧贵的反抗……稍有不慎,重演昌平君旧事也未尝可知……”赵泗认真的说道。
“需要迁移的旧贵,都是在地方有广泛影响力的,他们未尝不会因此而推举六国王室,而因此产生复辟的想法。甚至因此而割据地方……举兵和大秦抗衡……”赵泗认真的说道。
这本质上就是中央政府剥夺地方势力权利的斗争。
但凡斗争,就没有不流血不反抗的。
贵族不是傻子,人家好端端在地方上当着土皇帝,一纸诏书就想让他们举家迁移关中。
他们不可能不明白到了关中,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也不可能就此舍弃自己的土地,奴隶,权势,声望。
这种事情说的再怎么冠冕堂皇,最终也是实打实的利益和权势的争夺,有一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再怎么大义加身为国为民也没有用。
“你担心六国因此复辟?”始皇帝笑眯眯的看着赵泗问道。
“六国自然不敢复辟,他们又不是傻子,他们已经被秦国灭亡过一次了,是六国旧贵会因此推着他们去行复辟之举。”
“他们要真有那么忠君爱国,早就已经开始复辟六国,眼下的大秦也不会如此安宁,早就乌烟瘴气纷争不断,陛下所遇到的也就不会是简简单单的刺杀。
归根结底,是他们不会满足自己的权势和财富被剥夺。
之前大秦承认了了他们的爵位,认可了他们的田地财产,甚至还需要依靠他们治国,对他们的限制也不过是一纸新黔首携兵令,他们的权势和财富尚在,受到的损失微乎其微,他们自然不会愿意公然反抗大秦的统治,用命去复辟六国为王先驱。
陛下已经灭过六国一次了……
大秦一统,靠的是虎狼之师!
故而百家愿意为大秦正天命!
可是在臣看来,所谓的天命,永远只在秦弩的射程范围之内。”
始皇帝点了点头,玩味的看着赵泗道:“天命只在秦弩的射程之内?朕已经灭过六国一次,那你又在畏惧什么?”
“黔首!”赵泗沉声开口。
“他们在地方有权势,有名望,有财富,有广袤的田地,黔首会因此被他们蛊惑,而大秦的名望,出了关中,确实不是很好……大秦不畏惧修剪枝叶,枝叶砍的再多,也不会影响树干的生长,相反还有所增益,但是却不能离开土地和雨水。
秦失民则得贵,失贵就要得民。
以往的大秦,保留了他们的权势,声望,土地,本质上就是让他们来执行秦法秦律来压榨百姓,让他们成为大秦的代言人,成为大秦律法的实行者,故而六国旧贵不思复辟的同时,大秦的舆论也因此遭受抹黑。
现在的大秦,如果想要修剪枝叶,就必须改变大秦的形象,选择舍弃他们的同时就要获得百姓的支持。
倘若没有黔首愿意为他们纳税,为他们征战,就算他们复辟,也掀不起来什么风浪。”赵泗开口回答道。
“得贵失民,失贵得民……”
“陛下,黔首所为,求活而已……这也是臣提议降低盐价的主要原因。”
“嗯……”
说实话,始皇帝动心了!
他确实很动心!
他也完全有理由去做这些事情,一个能干出来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废除分封制,坚持郡县制,一个缔造大一统先河的帝王。
面对集权中央的战略,没道理不心动。
纵观历史长河,凡雄才伟略者,必节制天下之权。
始皇帝向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妥协的人,喜欢妥协的君王可能是仁君,有好名,却绝不可能是千古一帝。
“如果让你来做,伱会怎么做?”始皇帝玩味的看着赵泗开口发问。
赵泗心中一突……
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说实话,赵泗只敢嘴炮,不敢真干。
因为赵泗真的干不好……
他的结论和方案以及行事理论是直接照搬历史,可是历史只记载了宏观走向,却没有介绍细节作为。
更不用说时代还不一样,面对的处境也有所不同。
就像汉武帝的推恩令和迁移令,那是建立在汉武帝本身就是胸有大志的君王,中央的军队足够镇压地方,才能够顺利推行。
放到宋朝去建议迁大富举家迁移,怕是分分钟就改朝换代。
干这种事情,非得天时地利人和,君要有大志,臣要有手腕和能力。
而且就算如此,依旧是危机重重,君王要面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风险,臣子也要抱有以身殉道,以肉饲剑的决心。
纵观历史,凡变法者,有几个善终?
商鞅遭受车裂之刑,晁错被腰斩。
晁错强行削藩,冒着极大的风险。晁错的父亲劝解无效,服毒自尽。
那么问题来了,大秦有称得上志向远大的千古一帝么?
当然有,始皇帝就坐在赵泗面前。
赵泗知道危险所在,但是他可没有以身殉道的决心。
作为一个精致利己主义的现代人,保证自身安危温饱的同时利他利民是赵泗的道德素养。
可是赵泗也从来没有做过以身殉道的准备和想法。
所以赵泗果断认怂……
“回禀陛下……臣不敢做,也做不好。”
始皇帝闻言,面色怪异的看了一眼赵泗哑然失笑。
“你方才说的时候不是挺大胆的?”
“说嘛……又不是做,自古以来,知行合一,便是最难,臣现在只能知而不能行。”
始皇帝被赵泗贪生怕死的言论带起来兴趣,认真的审视着方才在自己面前大言不惭现在却直接认怂的小家伙。
“若朕非让你来推行迁移之令呢?”始皇帝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锐利的目光直视赵泗的瞳孔。
赵泗心中一惊!
始皇帝的面色严肃,看起来不像作伪!
天可怜见,赵泗知行不能合一,这已经不是敢不敢的问题了,而是能不能,他就算赶鸭子上架,面对如此国策,以赵泗目前的能力也干不明白。
眼下的赵泗的知识大多来源于书本而非实践,提建议很轻松,毕竟有历史可以借鉴,可是想要干实事那可是千难万难。
“陛下,臣并无此能……”
“迁移六国旧贵是你提出来的,你不来做谁来做?”始皇帝眉头微皱。
赵泗闻言,始皇帝似乎没有放过自己的想法。
……
他真的只是嘴炮一下提个建议啊……赵泗人有点麻了,可是看着始皇帝不似作伪的神情。
赵泗只能面带苦涩郑而重之的开口回答:“那臣就只有死给陛下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