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往事 第二章十五年初夏,那晚的皇城

    时间一晃，就到了兴民十五年。初夏的北方，淡绿刚转变为深绿。大河刚刚度过它上一个狂躁的汛期，开始变得温柔起来，沿河一带的郡县，则抓紧时间赶在夏汛来临之前运输尽可能多的物资。是故，此时的大河，桅如林，帆如墙。洛阳人相传，当年相问于五月初离京赴任时，站在官船上回首远眺，目光所到之处，一片熙熙攘攘，他感慨的说，我离去时千帆竞发。后来这句话被写入郦道宗的《水经注——黄河篇》。

    汉帝国的夏季，港口总是最繁忙的地方，而作为帝都的洛阳，身傍洛河，自然也是极为繁华的。人流涌动，更添了几分炎热。

    对于平民而言，夏季的皇城，有些闷热，一大家子挤在一间屋子里，都觉得心烦气躁。所以，每到太阳高升的正午时分，便纷纷离家找块凉快点的地方，几个人坐在一块聊聊，今年又有哪个番邦进京面圣啦，二狗家的闺女长得太丑没人要啦，张三在赌场输得连裤子都当掉啦。大抵都是些以讹传讹的谣言，也有真事，不过谁管它呢，大家坐在一起侃大山，又不是在明堂之上奏对，图的就是一个乐，至于究竟事情的真相如何，张三是不是光着屁股从赌场出来的，是与他们没什么关系的。不过纵然是百姓眼中那些坐在明堂之上奏对，与君主争论的大人们，也有难言的苦衷。

    “累煞我也！”户部侍郎李万春急匆匆的从牛车上下来，直奔自家府邸的内院，刚一进书房便叫苦连天的张罗着奴婢帮他脱去朝服。对于士族出身的李万春而言，自小便衣食无忧的生活，使他很难适应在夏天穿着厚重的朝服，站在密不透风的宫殿里，与同僚一起聆听着来自龙座上那人的命令，或者痛骂。龙座上那位，也是自幼便随军征战惯的猛人，穿着数十斤的铠甲行动自如，遑论这区区朝服了。

    这不，今天上朝，因为刑部不仅未能将江洋大盗风月捉拿归案，反而让其在淮南一带接连做下大案，这次甚至夜闯淮王府邸，盗走了先帝赐予淮王的麒麟镇纸。那位龙颜大怒，站在议政殿里足足骂了刑部尚书三个时辰，其他朝臣哪里敢走，只好陪着倒霉催的贺铭（刑部尚书）一起挨骂，直到大学士李纲老大人难耐酷暑，晕厥在地，大家才算脱身。唉，也不知道老大人现在如何了？可别一病不起。

    “大人，您要净脸吗？”一声呼唤打断了李万春的思绪，回过神来，才发现朝服已经解去，顿时感觉清爽了许多。便对身旁奴婢说：“不用井水，家里存下的就行。”奴婢刚应声退下，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您还是这么爱惜自己的身体。”，李万春一愣，无奈道“夫人莫要笑我。”说话间，只见一妇人从门外缓步踏进来，一身华美的夏服穿在身上，脸上略施淡妆，头上盘起妇人髻，插着孔雀簪，观其年纪，却并不像一个三十岁的妇人，显得要年轻许多。“呵呵，妾身哪敢，大人有大量，且莫怪妾身。”妇人边说边掏出绣帕，心疼的在李万春脸上擦擦，“瞧这汗出的，来让妾身擦擦。”李万春无奈躲闪，“莫要让奴婢看了去！”“哼！”妇人娇嗔一声，“我看哪个敢乱嚼舌头！”硬是用手帕将堂堂户部侍郎的脸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才罢休。收起手帕，妇人叹道：“您如今是越来越难做了。”“没办法呀，陛下的脾气，如今是越来越大了，今天要不是李老大人当场晕厥，你就得到宫门外用竹床抬我了！”“呀！老大人当场晕厥？这可不是小事呀，夫君，你还是赶快收拾一下仪容，去拜访一下老大人吧。”

    妇人在短暂的惊讶过后，急忙要招呼左右奴婢过来，李万春却摆摆手道“不必了，我怕是进不得老大人的门，就得被他放狗赶出来！”“怎么会呢，您可是老大人亲手教出来的弟子，这师生情谊还是要的。”“哼！我算什么！那马周当年还不是得尽老师欢心，可结果呢？就因为他支持立太子为储君，老师支持梁王，到现在马周连李府大门都进不去，前年马周趁老大人寿辰前去拜见，愣是被恶狗撕咬去一只靴子。我当年添为御史台谏议大夫，虽未支持太子，但也没支持梁王，如今物是人非，怕也被老大人记恨在心了。”说完，李万春却也不禁叹了口气。“如今看来，太子确是不…………”话到此处，李万春猛然警醒，连忙住嘴。恰在此时，方才去打水的奴婢端着水回来了。李万春就着被夏季的骄阳晒得温热的水洗了把脸，终于长出了口气，“舒服啊！”一旁的妇人不禁掩嘴轻笑，那眉目中，却满满的全是情意。

    忽的，妇人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啊，妾身方才才想起，今天您上朝后，府里来了一位将军，自称是辽东广通镇守使门下游击偏将，说有事要拜见您。您不在府上，我就叫莲儿把他打发了。”“广通镇守使？”李万春不禁皱紧了眉头，自语道“广通镇守使门下游击偏将共有八位，分别镇守辽东要地，非军务不得擅自离职，如今来到京城，不去禁营待着，却跑来找我做什么？莲儿没乱许诺什么吧？”最后一句，却是冲着身旁的妇人发问。“没有，莲儿回来禀告我，说那偏将嘱咐他，若是您有空，请及时告知他。”“唔，如此最好，有时间我会召他来府的。还有，让莲儿把收了人家的钱退回去！”“什么都瞒不过您，那个臭小子，收了人家两锭足银，现在还在后花园抄《颜氏家训》呢。”“嗯？呵呵，甚好甚好，也让他长长记性。”书房中传来如上对话，而后便是一阵女子的轻笑。

    晚风渐起，吹动了侍郎府的柳树，枝条随风飘荡，不小心扫到了卧在墙上的猫，猫儿不满的喵了一声，起身向墙外跳下去了。

    镜头转向墙外，而后拉高，于是整个洛阳的全貌就缓缓呈现出来。时近傍晚，街上早已没有了什么摊贩，星星点点的灯火率先在宫城之内，和各个豪门府邸亮起，而后逐渐的向全城蔓延。远远的瞰过去，火光隐约映出了这座城市夜间的轮廓。

    唔，那只猫呢？镜头翻转，猫儿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矫健的身影在快速的向前奔跑着，而后，又突然停下了。伏低身子，慢慢的接近着眼中的猎物，一窝出来觅食的田鼠。镜头边缘，隐约显出远处高大的城墙。这是宫墙边一处无人的暗巷，平时因为少有人路过，渐渐的便成为这些城狐社鼠的老巢，也不知在这里繁衍了多少代了，猫儿看来也是早已熟知此地，驾轻就熟的悄悄接近着尚处于蒙昧状态的田鼠一家子，而后飞身一扑，几只田鼠尚且没明白怎么回事，转眼间就被猫儿将两只田鼠牢牢的抓在爪中，其余的田鼠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惨叫着落荒而逃。猫儿满意的喵呜一声，看了看远处的城墙，叼起猎物优雅的转身离去。

    镜头拉近，远处模糊的城墙慢慢清晰起来，这里属于皇宫西门，紧挨着城墙的是宫人们生活的地方，因此守备颇为森严，这个时辰，还未到换班的时候，城墙之上士兵来往走动也颇为频繁，灯火照耀下，显得甲胄格外的明亮。镜头拉高，跃过高耸的城墙，快速前进，灯火明亮的宫室在视野中快速闪过，形成一片黄色的光斑，而后，定格在一处灯火通明，身影闪动的宫殿上空。这里是整个宫城中地势最高的地方，汉帝国的权力中心，御书房。即使已经入夜，但这个帝国的拥有者却并没有早点休息的打算，力士来来往往，一担一担的奏表被抬着或进或出。走进大殿内部，首先入眼的是两旁成两排的牛油巨烛，众多官员正在踞案忙碌。或翻查典籍，或皱眉苦思。大殿尽头，横着一张案几，帝国的主人穿着简单的夏服，正用朱笔批阅着一卷卷文书。时间在这里好像加快了，转眼间，观星台就敲响了子时的钟声。正在忙碌的臣子们听到钟声，纷纷停下手里的事情，整理衣袍，拱手请退。（按旧制，外臣不得在宫内留宿，戌时以后，宫门落锁，擅闯者斩。光武帝深感帝国诸事繁多，特许大学士不尊旧制，与他一同在御书房处理帝国事务，子时才可离开，年迈老臣经不起折腾的，可以留宿宫闱。）

    放下手中的朱笔，遣退群臣，接过一旁侍立的曹英奉上的清茶泯了一口，刘桓轻舒了一口气，问道：“今晚观星台何人当职啊？”曹英躬身禀告：“是张衡，官家。”“唔，是他？怪不得今天的子时来的如此早。”曹英听了不禁一笑，道：“其他星官都投您所好，故意推迟子时的时间，也就这个张衡是个拗脾气，认死理。”“认死理？如果坚守原则也是认死理的话，我还真希望这满朝文武都是些死脑筋。嗨！”话到最后，刘桓却不禁自嘲一笑。曹英立于一旁，并不答话。他知道皇帝只是发发牢骚，他一介阉人，虽然官至太监，在内宫之中位高权重，便是外廷不少官员也对自己甚是恭敬，但这权势如水中花井中月，哪天官家不高兴了，杖杀自己一个太监不过动动嘴的事，即便是御史台那些毒嘴贱人，也不会管皇帝为什么杀了一个贱奴。而自己这位主子，最忌讳的，莫过于内宫干政。果然，刘桓回过神来，道：“嗨，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让玉妃准备一下，今晚就在她那里睡了。”曹英领命退下，刚转身，又听见刘桓说道“对了，传旨给秘书监，明日召户部尚书来见我。”“是。”

    看着曹英远去，刘桓摸摸下巴陷入了沉思，广通偏将来京，私下去拜见户部各级官员，莫非以为无人知晓？东北边军名义上在卢彦帐下，可这几年却颇有听宣不听调之势。越国公啊，你贪财朕不怪你，但得有度啊。广通这几年的上税，年年都一样。哼，伸出手，就不要缩回去了。刘桓思及此处，眼中寒光一闪而过。砰，似乎有人在窗外，不小心撞动了窗棂，刘桓猛然一惊，喊道：“谁！”迅速站起身来，想要抓住身旁宝剑，却感到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从秘书监传旨回来，刚到御书房的曹英，听到光武帝刘桓最后一句话便是“竖子！尔敢！”。兴民十五年五月初六，汉光武帝刘桓崩于御书房，享年四十五岁。

    那晚的皇城，在大太监曹英一声撕心裂肺的“有刺客，救驾！”后，彻底沸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