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东境,望帝城。
此时天色渐晚,朱雀神宫外,阴雨濛濛绵绵,雨丝痴缠,银线层叠般斜织细密,淅沥坠落清声更胜珠散玉盘。
上泽座落着诸多殿宇,洒扫细致入微,很难见到泥泞之尘,车驾停稳片刻,角落的小侍直起上身,动作极轻地卷起帷帘,几位侯立的宫人立即撑伞上前。
甘醴托着楚令昭的手扶她走下踏梯,顺便禀道:“小姐,白虎神宫递了请帖,邀您七日后赴下泽溪源处的仲茶宴。”
他微停,神态自然不着痕迹地于少女耳畔低声,“是虞姬的私宴,好似只邀了小姐一位。”
一个季节共有三月,孟为首、仲为中、季为末,如今处于夏时的居中之月,仲夏品茗,于是命名为仲茶宴。
宫人们一路撑伞遮挡住雨滴,各处气息透凉而潇冷,楚令昭缓缓向神宫处行着,地面光滑,激入浅波的雨水将袍摆染上一层濡湿,她稍稍拎起衣角,微含倦意道:“直接推了罢,便说朱雀神宫事忙,无空闲赴宴。”
“可是”甘醴扶着少女迈进宫门,“虞姬还派人递了话,说若请不到您她便亲自来访朱雀神宫。”
楚令昭步履不停,“随她来便是。”
“可她还说”甘醴继续道:“想向您请教''闻香知命''”
楚令昭身姿一顿,眼底转冷。
闻香知命是秦厦的大雅之事,而世人皆知她是从华序而来,虞姬作为楚人,却偏偏以此为邀,必定是已经了解到她的底细。但她明面上分明从未暴露过自己与秦厦的往来关系,虞姬又是从何处查到的?
或者说,虞姬究竟查到了多少?
簌簌雨声中,楚令昭周身杀意难掩,感受到眸中戾气隐约泛起,她强行压了压心神。
如今身在大楚,轻易不能再杀人,自己也不好在皇室眼下弄出血案,就算派人暗杀成功,以望帝城的秩序严密程度,还是不出半日便会查到她身上,虞姬毕竟是白虎王妃
一旦关系到过往的秘事,少女便难以压制那份偏执的嗜杀之欲,她喜爱玩弄人性,却极厌恶被人窥探自己,权衡之下,她宁愿世人永远因那些罪孽恶名惧她入骨,也不愿被人了解到本心。
探查她的经历,便是一条解读她的道路。
被解读,便可能会被击溃。
她强压着杀欲,神色冰寒到极致。
“那就答复使者接下请帖,我倒要看看,她能探查到多深的地方。”
“奴记下了。”甘醴小心应道。
宫廊外,霖雾晕散了各处明珠的白光,途经的苑内花枝上,碗口大的芍药被风雨摧残的稍显零散,粉紫薄瓣满地碎乱,凄美戚然。
神宫太大,仅靠行走根本无法抵达主殿,宫人备好了内宫软轿,正待楚令昭换乘时,却见少女止住了步伐。
“我独自去园中走走,你们且等在这里。”
宫人们面面相觑,只得应是。
宫苑宽阔植被茂盛,景色典雅怡人,青石小径向枝叶深处延伸,楚令昭独自撑伞行走良久,在蓊郁的浓绿草木层层掩住外面视线后,一个身披蓑衣雨笠的身影从花丛中绕出。
他踩着双木屐子,蓑衣下的袖摆被浓雾中的水气洇上深色,看起来,是在这里等了很久的模样。
“祝史大人。”他抬手摘下雨笠,欠身问候。
“蒲公子怎的在这儿?”楚令昭眸光平静。
青年正是那日参与过神宫宴会的残余门阀子弟,此刻,但见他自嘲一笑,“大人何必明知故问?晨时十四个家族派子弟扮作管事来送信印,没有您的默许,我们如何能在上泽神宫内隐匿逗留到现在?”
他身后,来自另外十三个门阀的公子姑娘们亦逐一走出。
青年抱紧了怀中雨笠,似很是紧张,“大人那日席间所言,在下回去通禀过族老,才惊觉出家族境况凶险,偏偏族人与其余家族诸君身在局中,久久麻痹不察。”
他已然不再称自己的家族为门阀,对这个称呼唯恐避之不及。
“若非大人暗解上意,一语点醒,我樊氏一族亦恐难逃灾祸”另一位代家族前来的姑娘轻声启口,态度恳切而端正。
青年们低垂了目光,皆是同一个意思。
楚令昭握着竹骨伞柄,花木上的雨水滴落软绸伞面,将她的声音模糊的略显沉冷,“所以,诸君与家族可舍得下望帝的繁盛荣华?去到偏远的各州郡?”
一位公子低头,“祖父已决意离都,避开各地皇子所在的城池,去到稍冷僻的州地停留家族,办学授业育人为本。”
“家父亦是此意。”
“我家祖母也是如此安排。”
青年们纷纷将家族决定传达。
他们这些家族传承数百年,各有集成学术流派长处的独到学识,称为另一种形式的诸子大家亦不为过。
虽再无法与朝堂权力交集,但能免遭屠戮,以育人授业的方式将家族延续下去,家族尊长们亦很知足了
青年们暗暗喟叹。
楚令昭听了他们传达的意思,却是留意到另一个重点,她眉间泛起不悦。
除了四宫王储掌权殊别,其余的十几位皇子并无封地,就仅仅是安府于各州郡之中,只作为闲散皇族,并不能参与地方政务。
而即便是四宫王储,在新皇即位后,亦会被散尽权力与原封地。
但这些勋爵家族已然不愿再靠近皇室成员,以免招惹是非,所以连闲散皇子在的地方都选择了避开。
可是
她要查的事情,必须从各地皇子处下手。
若这些家族避开皇子们安府所在地,便做不成她需要的耳目,那便没什么留他们的必要了。
雨水渐显倾盆之势,青年们侯在在宫苑花树下许久,即便有着蓑笠,亦快要被浇透。见少女脸色沉了下去,他们心惊,浑身一凉,忙试探着问道:“可是有哪里不妥?大人仁慈,万望提点。”
楚令昭望着青年们紧张的模样,没什么情绪可言地笑了下,“倒也不是什么不妥,只是本官司掌大楚祭祀事务,总理各地祀官呈报来的祭事,然整日囿于上泽神宫内,难免担忧闭目塞听,被地方蒙蔽”
青年们会意,既幸免于一场血难,总要为此付出相应代价,利来益往,也算是结交下这位游走于皇室间的高官。
他们躬身拱手,姿态恭敬,“家族尊长早已交代,只要能为大人解忧,十四府诸君愿赴汤蹈火。”
楚令昭打量他们片刻,轻缓笑道:“也未到赴汤蹈火的地步,只是请诸大家族分散落府,专门停留在其余十几位闲散皇子所在的各州郡,以诸君家族对大楚事务的熟悉程度、余下根系散落之广,将当地的祭祀次数、参与祭事的民众人数,按月传递于朱雀神宫,应当不算难事罢?”
青年们心思飞速运转,这些都是地方祀官汇报的必须项之一,祝史却要他们另行监查汇报,看来是并不信任那些地方官员了
只是,为何偏偏监察闲散皇子们所在的各地?
意识到这里头的水很深,他们微感觳觫,却仍是僵硬着道,“在下会告知于尊长,尽力而为。”
“我要的不是尽力,而是将命令办好。”
楚令昭撑伞而立笑容风雅,面庞美艳趋近魅惑,落在青年们眼中,却仿佛摄魂夺魄的堕落之神,令人不寒而栗。
“若坏了我的事,楚家有一万种方法重新碾碎诸位的家族。”
她的话并非站在朱雀神宫祝史的立场上所言,而是立足于楚家这柄特例般,明着留存庞大私兵数目的上泽尖刀上。
青年们畏惧更甚,不再含糊其辞,纷纷明确应下。
将一场耗时漫长的谋局开启,棋子按步投落,楚令昭终于满意。
她抬手招来几名暗卫,将青年们混入宫人采买的行列,趁雨势迷蒙时送离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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