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行的日子其实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只是出发的早,日头还没完全升上去。清晨的薄雾清清冷冷,整个勄州都笼罩在素廖的气氛中。
马车晃晃悠悠从沈家门前开道,大清早青石路上只有马蹄得儿得儿的声响。
沈家的门牌在雾气缭缭中越来越远,终于隐在朦胧晨晕中只剩模糊痕迹。
慕溶在马车里始终闭着眼,直到外头日头升高灿烂千阳,她才轻轻煽动眼翼。这时候温热的阳光早已吹散晨时的雾气,视线无比开阔,而沈家早已隐在很远很远的身后,一丝痕迹也不留,仿佛刚刚缭绕的轮廓只是一场美好的大梦,梦醒时分灰飞烟灭。
成玄庭的马与慕溶的马车并行,一路上从出发起,她从未掀开窗帘查看。他慢慢陷入沉思,有时候丝毫不在意才更显得在乎,她的举止愈发怪异。
出了勄州城,慕溶跳下马车骑上马与成玄庭并肩。
或许是由于出游抛却身后杂事,成玄庭惊奇地发现,慕溶的行止性子许多与以往不同之处,话也说得比在沈家多起来,每到一处,几乎都能发现一处她全新的样子。
她的见识很广,通晓的非常多,所到之处几乎不用过多勘探,她就能想好哪处值得去,哪处可以舍弃不看,有时甚至絮絮叨叨不辞辛苦介绍地方特色,想象不到她能一次说这么多话。
性子喜好与以前他所看到的也很不一致,比如他从来就不知道她这么大的人竟然爱吃糖葫芦,逛夜市的时候对某些小玩意儿近乎偏执,点菜的时候必点一道甜食。
这些日子她更开朗活泼些,性子也洒脱了许多。
于是,他终于才知道,在以往,她一直压抑了多少本性。
“你这么盯着我是几个意思?”她头也没回,仍是认真地欣赏台上伶人的表演。
她面上仍是没有表情,但语气和眼神都充满了戏谑,于是成玄庭的笑容也迅速爬上嘴角。
“哪里,我只是好奇,很难想象你能在这里一坐半天纯粹为了看戏。”
“怎么?戏不好看吗?”
成玄庭刚要回答,不远处突然站起来一个人,肥头大耳,嘴里骂骂咧咧:“唱的什么破玩意儿,不能唱你就下去。”接着就是几句问候对方祖宗的不雅句。
台上的伶人也听见了,动作迟滞了一下,唱音顿了顿又继续起来,只是音色微颤眼里蓄了泪。看得出来是个初出茅庐的嫩角儿,还没学会忍耐和对不必要的人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本事。
周围的人都皱起了眉头,但是没人出来说话,胖子看起来就是个蛮横之人,穿金戴银有钱有势。
胖子骂完就大摇大摆地走了,故意遗忘的茶钱掌柜的也不敢去要。
慕溶咬了咬嘴唇,默默站了起来,“我出去一下。”
成玄庭大概猜到她要去做什么,也站起来跟了上去。
他们二人沿着墙根轻轻尾随着肥头大耳的胖子,看他沿街调戏小姑娘颇不得意的样子,一脸猥琐相。
慕溶捡起地上的石头,数了数,扔掉小石子儿,留下够“份量”的石块儿。
一股脑儿地,石头全都跟长了眼睛似的砸向胖子,胖子的后背、胳膊、脑壳纷纷中招,哇哇乱叫。
慕溶躲在墙根处笑得肩膀耸动停不下来,成玄庭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是从未出现过的场景啊,静默的慕溶竟然可以这么闹腾,他也真是醉了。
胖子中了埋伏,乱叫之后大声招呼起来,没想到还真有人应声而来,叫嚷着四处搜寻。
“快跑!”慕溶转身扯住成玄庭的袖子就跑。
“到底是哪个狗杂种暗算本爷爷?”胖子还在骂声阵阵。
“等等。”成玄庭制住慕溶,从她手中拽出一颗没来得及扔的石子儿,在手里掂了掂,一挥手丢出去,石子儿径直朝着胖子嘴角射去。
“噢噢~~”胖子叫声杀猪般响亮,周围隐隐传来鼓掌的声音。
成玄庭这才回转身,反手握住慕溶的手,“可以跑了。”
两人撒开脚丫子一路狂奔,后头胖子的手下狂追不止。
他们兜了一圈又一圈,后头追着的人渐渐看不见,他们也气喘吁吁停了下来。
“呵呵呵……”
互相指着对方大笑起来,只剩喘着气的笑声,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真的是很久很久没有如此敞开心扉毫无顾忌的放肆,这一刻是这么难以触及难以忘记。
慕溶忽然就蹲了下去,笑声渐消。
成玄庭只当她是休息,没甚在意。等了一会儿发现她仍然蹲着没有反应:
“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准备站起来。
陈玄庭扶住她的胳膊拉住她,立刻发现她的不对劲,脸色发白汗湿发迹,神色恹恹没有精神。
他本能伸手探向她的额际,被她闪身避开。
“我没事,跑没劲了。”
他缓缓放下悬着的手,“那我们回客栈休息吧,玉莹大概也等急了。”
“嗯。”
成玄庭若有所思,这一路不对劲如影随形,隐藏在所有欢乐的冰山之下,他不知道这种不对劲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爆发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玉莹有时也有些许不对劲,常常看着慕溶发愣,问她什么她都回答没事,然后继续沉默得发愣。
不得不承认,这种摸不着底云里雾里的感觉并不好受,可他毫无办法。
回到客栈,慕溶的脸色不再苍白,却变得奇异的红。
“我去请大夫来看看,玉莹,照顾好你家小姐。”
玉莹说:“还是我去吧,成大哥,麻烦你照看小姐。”
成玄庭想了下,点点头。
“玉莹这丫头表情有些奇怪,要哭不哭的,有谁欺负她了?”
他特别观察慕溶的反应,可她已无力回应,只是笑了一笑。
大夫只说是寒气入体,一经释出,体虚不受,反应比较激烈。
傍晚成玄庭敲开慕溶的房门,恰逢她正要喝药,一大碗棕黑的药搁在桌上,还没走近就闻到并不好闻的药味。
他直直地走到桌前,状似不经意地凑近药汁。
没有问题,确实是治伤风的药,可是为什么他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慕溶爽快地一口喝尽药汁,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突然就心伤了,堵塞的难受,有万千感伤聚于心尖,不知如何发泄。只是看着她,就觉得心尖上有丝颤微微的心塞感,发不出的轻疼。
他压制不住这种感觉。
“玉莹,别苦着脸了,明日就能到辛城,辛城里有许多好吃的。”慕溶拍拍玉莹的手说。
成玄庭:“明天就走?多歇息两日不好吗,何必这么赶。”
慕溶摇摇头道:“我身体都没有大碍,但是辛城的好吃的多耽误一天吃到,我就多挨一天难受,想想多划不来。”
玉莹终于听不下去了,收声说:“小姐,我先把碗拿出去。”
“小丫头,穷紧张。”
成玄庭揶揄着回她:“穷紧张?你的身体只有你自己不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