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信子,从名字上就能看出来它的样子,它像血一样的红,孤零零的盛开,花束极其雍容,像是昊天大神不慎从天上扔下来的一团云彩,有它的地方,就不会再有别的花,因为它会霸道的吸走附近所有的养份,百花凋残,唯有孤芳自赏。
不过,现今却有人正在默默欣赏着它,审视着它,这人是安国的国君姬狄。
它的身茎已经完全好了,可是缠在它身上的布条却没被卸下来,或许是照顾它的宫人怕它太过娇贵,承受不起太大的风雨。
寥寥娜娜的香从陈旧的熏香炉里升腾而起,慢慢的充盈着同样陈旧的殿堂,安君站在《芳阕殿》的窗前,从他的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到远方那雄伟的雕塑浮在层层节节的宫庭海洋中,而血信子便在那海底,就像是侍奉着雕塑的礼花一样。乍眼一看,还颇是协调,可细细一看,意味却又突然变了,那花就像一束火焰正从雕塑的底部燃起。
高大的雕塑上有人爬上爬下,像一只只蚂蚁一般,那是宫人们正在擦拭着雕塑的身体,它已经有数百年没有洗过澡了,以至于它竟然瞎了,而这,显然是安君不愿看到的,于是,宫人们只能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顺着一根根绳索往上爬。
三天前,有名宫人成功的爬到了雕塑的脖子上,正准备把它的眼睛洗干净,突然一阵风来,将那宫人像吹纸片一样刮走,当然,结局是悲哀的,可是安君却没被吓倒,他派了更多的宫人,并下了严苛的命令,如果三日之内不能让雕塑睁开眼睛,那么这些宫人便将为它陪葬。
陪葬人殉的传统自古就有,但却从未听说活人给石头陪葬,一时间,朝野内外议论纷纷。
议论吧,你们就议论吧,我倒要看看你们倒底想干什么?安君紧紧的抿着嘴角,神情极其坚毅。
近来,安国不太平,哪怕是处身于这森严的堡垒中,安君也能时刻的体会到那隐隐的风浪正在无声的搅动着。自从将两个儿子逐出安国,这一片温暖而又静谧的港湾便不再安静了,从水面下冒出了一个越来越大的声音:该换世子了,该换世子了!
是啊,该换世子了,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就连安君也这样认为,可是为何他却会如此的愤怒。
有人说是安君老了,贪图国器,以为可以长生不老。也有人说,安君在等待奇迹的发生,希冀世子姬云能从床上爬起来。更有人说,安君觉得身强体壮,完全可以再生一位侯子。
荒谬,这是何其的荒谬?他们难道都堵上了自己的耳朵?也蒙上了自己的眼睛?或许他们以为自己是傻子,而我也是傻子,傻得不知道流渊河上的船消失了,一个人也没回来!
是的,一个人也没回来。
安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心里复杂万分,有愤怒,有心悸,有恐惧,难言的火焰在他的胸口燃烧,他真希望这把火能把胸膛烧得更明亮一些,以好使自己可以睁开眼睛看清楚倒底是谁把手伸在了安国的上空。
他有些后悔了。
“君上!”
老巫官拄着蛇头拐杖潺潺危危的走来,他的身旁换了个贴身小巫官,不像以前的那个那样黑。
安君没有睁开眼睛,微昂着脖子,仿佛在嗅着风中的花香,也好像正在沉思,这使他看上去没有半点破绽。
老巫官匍匐在地上,拱着的背像条蠕虫一样难看。
半晌,安君睁开眼来,问道:“可有消息?”
老巫官答道:“回禀君上,前几日流渊河上起了风,暴雨足足下了半日,掩盖了一切的痕迹,而横州渡至今没有等到它泊岸。”
安君道:“起来吧,下去吧。”
连续两个命令,简短而有力,老巫官废力的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借着作揖的机会,向窗边的安君看去,但却看不出任何一点情绪,他只能转身离去,心想,看来,国君对我的信任也同那流渊河一样有了起伏,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君上!”
老巫官方去,下右大夫姬糜又来了,这家伙眼睛无比晶亮,再不像以前那副模样,以前的姬糜可是成天昏昏欲睡的,是什么使他焕发了生命力呢?
在姬糜的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大大小小都是安国的重臣,他们来到这个森冷的院子里,就像在《启蛰殿》一样齐齐拜揖。
“君上,后日便是黄道吉日,宜祭祀,宜废立,臣请君上早作决断,勿使国器梁悬,君上应知,昔年齐国之变故,正是储君不明,妖姬祸乱……”
呼……我还没死呢,哪来什么国器梁悬?安君暗暗深吸一口气,只觉太阳穴两侧的那根筋跳得特别厉害,要不是看在这个姬糜是同父同母的胞弟份上,他真会命人将这满嘴胡言乱语的家伙给绑起来,然后让这不学无术的东西顺着那根绳子爬上去,去替雕塑开眼。
不过,安君倒底是安君,以仁厚著称,他并没有让自己的胞弟去爬绳子,而是让他带着群臣快快的消失,至于废立世子一事,需得三卿六御共同商议后,再行决定。
“君上三思,臣等告退。”
众臣去了,他们都知道,安君扛不住了,用不了多久,残废的姬云便会被换下,正值壮年的姬绡会被封立为世子,成为下一任国君。
安君自然知道他们的想法,只是他却感到一阵无力,看着外面那束血信子,他情不自禁的走出殿来到它的面前,蹲下了身子,想要用手去抚摸一下它的娇艳,可是就在即将触手的那一瞬间,他却又猛地缩回了手,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一样。
“君上!”
又来人了,安国什么时候如此多事?这回来的却是上左大夫姬英,安君起身见是他来了,心头微微一松。
姬英是安君同父异母的胞弟,而这位胞弟与方才那一位可是有天壤之别,姬英文武双全,能征善战,自从他十五岁以后,凡是安国的战事都会看到他的身影,因为安君不善武事,他更是多次代替国君出征,如此一来,他的功勋领地自然也是安国境内,除国君直属领地外最为广袤的,是侯族屏藩的中坚力量,有他在,安国就不会大乱。并且,这位胞弟向来不热衷于国内政事,安君对他很是尊重与欣赏。
看见了他,安君的心情都好了一些,笑问:“上左大夫所来何事?”
姬英道:“回禀君上,南楚越江后继续厉兵秣马,导致江北各诸侯惶恐不安。日前,郑侯号召江北二十八国齐聚郑国都城玉丸城,共商抗楚大策。”
“郑国?郑侯?”
安君眉头皱起来,郑国紧临大江沿岸,是千乘大国,是江北二十八国里面最强大的,在南楚没有越江之时,经常欺负他国,五十年前更是因为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与安国爆发了一场战争,所以,一听到郑侯这个名字,安君心里便有些抵触。
姬英道:“是的君上,江北二十八国之中,屈国已为南楚所灭,虽然我安国离大江较远,但是前车之鉴,不可不虑。况且,景泰王得知南楚越江后,也颇是忐忑不安。依我看,雍、齐、燕、宋也不会坐视南楚北来,想来,雍公不日即会召开诸侯盟会,共驱南楚,而我安国与其旁观静待,不若早日置身于其中。”
安君想了一想,说道:“说得也是,昔年,因苞茅缩酒一事,先王为惩戒南楚之不诚,率北地各诸侯越江伐楚,不想船至江中,却为风浪所裂,先王与大军也一去不归。这事,景泰王与众诸侯可都记着呢。嗯,以下犯上之辈,定为天下人所不耻,驱逐南蛮的事,安国不能落后。至于郑国玉丸城,稍后我便与上卿协商,还是让上卿跑一躺吧。”
姬英犹豫了一下,回道:“君上,上卿前日抱病,听说卧床不起。”
“抱病?”
在这个时候卧床不起?安君闭了下眼,心中明亮如镜,看来,老上卿孟于溪还在与我置气呀,这是在无声的抗议我令他的女婿姬风出使宋国啊。
想着,安君心中一阵烦燥,冷声道:“既是如此,便请英弟代表安国前往玉丸城。”
“君上?”
“就这样吧。”
安君举步走出院子,朝雕塑走去。
姬英满以为安君会选择让即将成为世子的姬绡去,再让他从旁协助,没想到却这样的结果,而安君做下如此的决定,说明了什么?
姬英怔怔的看着安君逐渐远去的背影,良久,似乎心有所知,翘着漂亮的小胡子,笑了一笑,可是,转眼他便看见了院中的那束孤独的血信子,他脸上的笑意渐渐凝结,叹了一口气,轻声问自己:“一条船,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消失?莫非,你的在天之灵,也遗弃了他?”
……
天下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来,自然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去。
燕十八正在凭栏望远,他是燕国的侯子,安君待他自是不同,他虽然不住在少台宫中,但他所住的院子却是整个少台城景观最佳,装饰最为华丽的。
子英站在他的身旁,身上穿着甲胄,手下按着剑,这个年轻而自信的将军也在眺望远方,或许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了千山暮水,飞到了极北之地的燕国。
燕使却在他们的身后喃喃自语:“怎么会消失了呢?就这么平平静静的消失了?那可是一条船啊!若是真消失了,那黑白剑也就消失了,那可是墨家的剑!”他的眉头越锁越紧,拳头也拽了起来,显然内心很激动。
燕十八唯恐自己的老师在激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来,于是,他转过头,平静的看着燕使:“老师,狂风暴雨将要来临之前,往往表面很平静,这样会让人失去防备,如此方为狂风暴雨。可是,它到底会来,自然会留下蛛丝马迹让人捕捉,所以也并不平静。”
“侯子的意思是?”
燕使想了一想,却想不明白,也越来越看不透自己的这位学生,在燕国时,他寡言少语,但每每说话都会引人深思,而如今,这现象就如同山洪爆发,让年老的燕使一时半会跟不上他的节奏。
燕十八微笑道:“消失了,并不代表沉入深渊,反而,我认为他应该已经上岸。至于安国,山雨欲来风满楼,当然也就不平静了。”
……
注:山雨欲来风满楼出自唐诗,但是江山写的架空,这些大家就不要去计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