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琴声响起的时候,正是虞烈一脚踏出白衣人房间的时候。
那清新如丝的琴声仿佛是一缕清风,它不知从哪里来,一寸一寸的就叠翠了青山,催绿了大地,在那腐败的杂草根上绽出了一点碧绿滴水的嫩芽来。而这个时候,人们才察觉到它的存在,它如绢似流,似玉珠倒挂,一颗一颗从云颠滚下来,滴破云彩,挂在树梢,打湿鸟儿的翅膀,融入大地,化成一汪清泉,轻快的起伏,在那青石间越逐越远。
《风吟和煦》
它来的可真是时候,就算燕京七虎与那南楚人当真打起来了,只要听见这琴声,肯定也会化戾气为祥和。
虞烈靠在栏杆上,看那弹琴的人。当然,蔡国第一美女蔡宣岂是那么容易见的?她在二楼悬挂大盘棋的地方弹琴,有四面千秋梨花屏替她遮掩东西南北,听琴的人看见的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剪影,不过,纵然只是一个婀娜多姿的剪影,也令那些听琴的人悠然迷醉,神移魂消。
“怎么?迷上了?”
白衣人端着三脚青铜酒杯走了出来,脸上的笑容似笑非笑,他身上的衣服上下尽白,却不是雪白,而是一种玉白,五行之金,正是苍青玉白,在那衽边、衣领与袖口的地方绣着繁复而精美的花纹,衽边是常见的‘回’字纹,衣领与袖口却是一种飞天神兽,那神兽脚踏沧海,背托红日。
这是齐国的标志,齐国发源于东海之滨,传说中,这飞天神兽可吞风化雨,降九天玄火,端的了得。
虞烈眯着眼睛看那神兽,戏道:“蔡宣之琴确属天籁之音,不过,我却是个俗人,不会欣赏。我只会喝烈酒,图个好听,不像某人一副神醉心迷的样子,便连三岁小孩都能看出来。”
那白衣人比他年长两三岁,气度稳健,听他奚落也不恼,径自走到栏杆前,看了一眼那受人瞩目的地方,淡然道:“天下之大,诸侯如林,东南西北各有喜悦之音,卫、蔡之音乃是靡靡风雨,而雍国犹擅大气磅礴,燕国最是浑厚沧凉,宋国尽多张扬,至于大江之南也有华美之音,而我齐国……”
琴声继续,却有一名侍女朝他们走来。
虞烈接口道:“齐国之音便如齐国之酒,绵而不烈,绕来绕去,使人听上去昏昏欲睡。”
白衣人笑骂:“偏就是你,把齐国的酒贬得一无事处,我还没与你算帐,如今又来糟贱齐音。”说到这里,神色却突然一正:“若是天下一统,尽闻一音,却不知又是何种景象?”
虞烈神色一变,耸了耸肩,正准备说话。
这时,那名侍女已经转着竹廓来到近前,朝着两人施了一礼:“我家小娘听闻二位论音,知道二位必定是音道大家,故遣我来,问一问二位,可否一试其艺?”
隔得这么远,还一边弹琴,她居然也能听见?虞烈心头一惊,向白衣人看去。那白衣人却漠不关心的一笑,捉着酒杯,度回了房间,并关上了房门。
那侍女见白衣人走了,也不为奇,抿嘴一笑,又道:“我家小娘识得齐殿下,也知今夜必有贵客前来,却不知贵客能否……”
“罢了,罢了,我可不是什么音道大家,你要寻的人在那里。”虞烈连连摆手,指了一下白衣人所在的雅室,绕过那名侍女,提步就走。
此时,琴声已经进入尾声,那最后的一抹尾音极为漫长,好似一声幽长叹息。所有听琴的人都忘乎所以,只有虞烈一人抖着甲胄在那人群里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挤到众好友所在的雅室。
推开门。
室内静悄悄的,熏香百折不挠的撩着,酒坛上的封泥已经揭开,浓烈的酒香肆意扑鼻,案上的菜肴琳琅满目,都是大肉大骨头,室中之人神情却各有不同,有人面露潮红,有人嘴角含笑,更有人望着窗外那轮圆月发呆,也不知在想啥。
看到这样的情景,虞烈不得不感叹,蔡宣就是蔡宣,一曲《风吟和煦》技掠四座,月醉人不知。不过,就如他方才所说,他只是图个好听,并未入神,当然也就不会忘乎于神了,当下,一屁股坐在燕无痕的身边,拍着矮案笑道:“三年不见,各位都成风雅之士了。”
众人回过神来,都直勾勾的看着虞烈。燕无痕讪然道:“你从哪里来?”
虞烈奇道:“这还用问,当然从廊上的那一头,一步步走过来。”
“一步步走过来?”
燕趾拍了下脑门,一脸的生无可恋:“方才蔡宣在奏琴,而琴声刚一停你就来了,也就是说……”
卿相管里子的儿子管落风生得玉树临风,他接口道:“也就是说,二哥根本没听。”
“暴殄天物啊,二哥。”燕武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被人揭穿虞烈脸上的伤疤一跳,举起酒来,大声道:“诸位,琴也听过了,咱们该喝酒了,来,满上!”
“满上!”
燕京七虎都是好酒之人,当下便推杯倒盏的海饮起来。
酒上三分脸,耳根正酣时,那名侍女又来到了雅室中,问虞烈可否献上一曲,她家的小娘知道虞烈是谁,也知道虞烈极擅吹埙,曾经在燕京学宫与音道大家曲毅共奏一曲《阳春白雪》,被燕京人传为佳话。而那曲毅去年死在了游历列国的路上,于是,这一曲便成了绝世唱响。
一听这话,燕京七虎纷纷起哄。
燕无痕道:“二弟,来上一曲,为燕京七虎涨涨脸。”
燕趾怂恿道:“二哥,蔡宣可是蔡国第一大美女,我虽每月都来听她一回琴,但却从来没见过她,你要是肯去献曲,她定会青睐于你,出来见你。”说着,歪着头看侍女。
侍女莞尔一笑,点头道:“世人常言,燕京有一虎,排行第二,文武双全,集众家之所长,文者可坐论学宫,武者可纵横捭阖,于音道更是独秀一枝,我家小娘可仰慕得很呢。”说着,低下头,脸上一红。
就是这俏然一红,顿时使这群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热血上脑,他们把虞烈抱的抱,推的推,搡的搡的扯起来:“快去,快去,如此好事,切莫错过。”
管落风更是摇头晃头的吟起来:“美也,斯美也,可与明月争辉。美也,斯美也,可使人忘乎于神也。”
谁知,那位当事人却不为所动,他摸了一把脸,笑道:“诸位,酒也喝了,琴也听了,咱们也该散了,师母在家里做了蕨菜大肉饼,燕师也还等着呢。”指着燕无痕、燕趾、燕武,又道:“燕师说,你们也需与我一道回去。”
此话一出,室中气氛猛然一变,就像是虞烈提着一盆冰水迎头浇去,直把那燕氏三兄弟浇得面面相窥,老半晌,身为老大的燕无痕无奈的叹道:“月圆月缺,曲终人散,此地终非久留之地,我们还是散了吧。”
燕趾可怜兮兮的看着虞烈,求道:“二哥,把你的甲胄借我一用。”
百里冰摸了一把燕趾的额头,奇道:“没喝多呀,难道,回家还需穿甲胄么?”
燕武道:“三哥有所不知,对于二哥而言,家中不仅有蕨菜大肉饼,还有绝色女子正倚门翘望,那美女品貌才艺足可媲得蔡宣。但是对于我们来说,等待我们的将会是屁股开花!”说完,自己却哈哈大笑起来。
燕京七虎会心齐笑,就连那女子也听得忍俊不禁,掩着小嘴娇笑起来。
不多时,燕京七虎搂着肩膀三三两两的走了出来,虞烈迎面与楚舞撞上,两人鼻子对鼻子,眼睛瞪眼睛的对视了一会,各自一声冷哼,擦肩而过。
白衣齐格靠着柱头,朝正在下楼梯的虞烈微笑,虞烈还了他一个白眼,回头时,只见一个做普通士子打扮的人从身边经过,直奔后院而去,那人走得急,险些与燕武撞在一起。
燕武啐了一口,嘟嚷道:“我呸,八侯子燕止云又去纠缠蔡宣了,真给燕人丢脸!”
虞烈笑笑。
随后,燕京七虎出了琴语楼,穿过街道上那拥挤的人群,在巷子口分道扬镳,虞烈与燕氏三兄弟爬上马背,向大将军府奔去。
当时明月在,撒落乾坤一轮辉。
“站住,何人夜里奔马?”
就在四兄弟肆意驰骋时,前面突然朝传一声冷喝,月色蒙胧,巷子幽深,看不太清,只能看见在巷子的深处有一个黑不隆冬的大影子,隐约还传来马儿打着响鼻的声音。
众人勒住马。
燕趾酒已上脸,睁着一对昏蒙蒙的眼睛,奇道:“不对呀,巡城卫巡夜不是这个时候啊,难道是我记错了?”
燕无痕道:“走,过去看看。”
众人拔马前行,那声音又厉声喝道:“夜里奔马,不怕被砍脑袋么?”
燕武答道:“你是何人,诈作巡城卫,不怕被枭首示众么?”此时,他们已经听出来,那人虽然捏着嗓子,但绝非男人。
那声音沉默了,影子在移动,仿佛想跑。
“哪里走!”
行事鲁莽的燕趾当即打马狂奔,将那影子拦住,他坐下的马发出‘希律律’的声音,又听他喝道:“胆敢冒充巡城卫,我倒要看看你是谁?唷,怎会是你……”声音嘎然而止,没了下文。
虞烈等人驱马上前一看,燕趾愣愣的坐在马上,一瞬不瞬的看着那团大影子,月光撒下来,哪是什么影子,果然是一辆马车,坐在车辕上的人身材窈窕,虽然穿着一身男装,但那细眉细眼的面目却颇是熟悉。
虞烈细细一辩,恍然大悟,这车夫不别人,正是方才琴语楼里的那位娇美的侍女。
“堵到家门口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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