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空。
明亮,湛蓝。
透明得好像一块水晶,一面镜子。
镜子下面是无边的旷野。
两匹快马从远处飞驰而来。
杨晋和月神勒住了马。
“好大的一片原野,这里是哪里?”
“畴华之野。”
“这么说,凿齿居住的地方快到了?”
“是的。”
畴华之野,风轻轻地吹着,有一些淡淡的寒意。
空阔的原野上,站着一个人。
一个手执盾牌的人。
他落寞地站在那里,身上散发的寒意似乎比这深秋的风更加寒冷。
他举着一个牛皮袋子往嘴里倒。
那是一股浓烈的香味。
酒香。
杨晋闻到了酒香,忽然笑了。
他翻身下马,向那人走去。
月神在马上恨恨地看着他:“你知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杨晋转身问道:“怎么死的?”
“把你泡在一个大酒缸里,让你喝死。”
杨晋叹了一口气:“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赶紧去买一个大酒缸来,我一定把自己泡进去。”
他继续向那人走去,月神只好翻身从马上跳了下来。
那人看着他忽然笑了:“你想喝我的酒?”
他的嘴张开,露出里面的牙齿,一颗颗好像凿子一样。
杨晋忽然不想说话了,他已经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
那人看着杨晋背后那张朱红色的大弓,淡淡地道:“看起来我的酒你是不会喝了。”
杨晋苦笑问道:“为什么?”
那人似乎不想回答他的话,只问道:“你是羿?”
杨晋叹道:“本来不是,现在却是了,这倒真是件无奈的事。”
他看着那人:“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叫凿齿的人?”
“不错,我很好认。”凿齿咧开他的嘴笑道。
杨晋点点头,这样的标志,确实很好认。
凿齿道:“其实我的牙齿本来不像凿子一样的,我和你一样,也许我的牙比你的还要好看得多。”
他好像是在说胡话,月神看着他的牙齿,已经忍不住想吐。
这样的牙齿怎么会比英武的杨晋更好看?
凿齿道:“也许你听完这个故事,你一定不会认为我的牙齿难看了。”
古老的百越部落,那是一个民风剽悍和好客的地方
凿齿就是来自于百越。
一天,百越的一个小山村里来了一名男子,他是帝尧手下的将军,出行打猎迷路,走到了他们的地界上。
久闻帝尧的贤明,村里的人热情地款待这位帝尧的手下,晚上特意为他烤起了整只的羊,村里的少女也跳起了迎接遥远贵客的歌舞。
看着跳舞的美女婀娜的腰肢,他十分高兴,喝了很多酒。
确实,那是一个欢乐的晚上,不只是他,村里的人都喝得大醉。
第二天,这位将军就告辞了。
很快他就慷慨地带来了给予整个村落的回报。
这个回报很特别。
他带来一支千人的军队,血洗了整个村庄,还带走了村里所有长得漂亮的少女。
而且第一个村庄结束后,又开始了第二个村庄……
从那以后,不少地方的少女开始把牙齿磨成了凿子的形状,在身上和脸上纹起了奇怪的花纹。
普天下谁都珍爱自己的容颜。
但是为了躲避灾祸的降临,他们只得用这样的办法来保护自己免遭厄运。
凿齿在部落中已经可以算得上是美男子,但他将自己的牙齿磨成凿子的形状,却不是为了躲避,而是纪念。
杀人者,人恒杀之。
他残忍地毁坏了自己英俊的容貌,来到畴华之野,谁敢越过这里,他就杀谁。
杨晋的心沉了下去,他没想到这传说的凿齿,竟然有如此仇恨的记忆。
他问道:“你说的那位将军是谁?”
凿齿道:“我听说他叫逢蒙。”
“逢蒙?”杨晋忽然回忆起了那天他被嘲笑时那个将蝴蝶一射为二的逢蒙,他的脑海中又忽然映出了另外一张脸。
这两张脸重合在一起,居然是同一个人。
他不由喃喃地道:“我知道了,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你知道了什么?”月神问。
“没什么。”杨晋道。
凿齿打断了他们的话。“你这次来这里,是要杀我?”
“原来是的,但是现在已经不想。”
凿齿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
“我现在想喝你的酒。”杨晋道。
凿齿举起手中的牛皮袋,扔给杨晋。
杨晋接过,仰起脖子,大口地喝了起来。
凿齿问:“你不怕酒里有毒?”
杨晋道:“如果怕,就不会喝,如果怕,就不敢来。”
凿齿道:“好,羿果然是条汉子。”
月神惊奇地问道:“看起来,你不想杀他?”
“他是人,不是凶兽,我为什么要杀?”
月神道:“即使是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和禽兽有什么分别?”
杨晋道:“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月神道:“他以前杀的便这样算了么,而且你不杀他,他便杀你!”
凿齿问:“我杀那些来自中原的人,他们杀了我们的部族,抢走了我们的妻子、女儿,难道他们不该死么?”
这句话倒一时问得月神答不上来。
杨晋看着凿齿道:“若你是杀逢蒙,杀一千个也该杀,可是那么多无辜的人,他们也和你那百越的乡亲一样,哪一个人该死?
凿齿低下了头,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他忽然抬起头道:“其实最近我也一直在想,我杀的人是不是都该死,你的意思,我听懂了。但你别忘了你的目的是要除掉我,不是来教训我,想要教训我,得拿出你的实力。”
杨晋淡淡地道:“什么实力?”
凿齿骄傲地举起手中的盾牌:“听说羿的箭术举世无双,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希于桑林。为了领教你的箭法,我发动百越之众,找来天下最好的金铁,请中原的名匠为我铸就这张盾。”
他又笑了笑:“我试过,当今世上不少神兵利器,无一能击穿它,当真坚固无比。听说你的箭连太阳都能射落,想必是坚无不摧。所以我想出了一个赌注……”
看着他的自信,杨晋知道他所言不虚。
“所以,你想用你的盾挡我的箭?”
“不错。”
“如果你的盾挡住了我的箭?”
“那么你死。”
“如果我的箭射穿了你的盾?”
“我死。”
杨晋笑了:“这倒是个很有趣的赌,无坚不摧的箭遇上固不可破的盾,会有什么结果。”
“你赌吗?”
杨晋正色道:“赌,不过赌之前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凿齿问。
“让我再喝一口酒。”
凿齿大笑,将他的牛皮袋子又扔了过去。
杨晋的箭已搭在弦上,凿齿的盾牌也高高地举起,将自己的全身遮得严严实实。
“要么你死,要么我死。”
羿和凿齿的决战,活着的就应该只有一个。
这一箭该射还是不该射?
杨晋看了看月神,又看了看藏在盾牌后的凿齿。
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举世无双的射日神弓已经拉满,箭已经搭在弦上。
一箭射出。
他射完这一箭,转身拉着月神就走。
他走得很急,一句话也不说,就像是他的姑奶奶要过生日,或者是老婆在家里刚刚生了孩子,在等着他回去。
这是什么结果?
谁也不明白。
月神扭过头去,她只看见凿齿那牢不可破的神盾上,竟然留下了一个小孔。
有了孔,说明盾已经被射穿。
射日神弓果然名不虚传。
“他死了么?”
“无论他死不死,今后都不会伤人了。”
月神好像听出什么,又好像没有听出什么。
所以她继续追问:“那只箭是什么箭?我怎么看着好像不是神箭?”
杨晋答道:“那只箭比神箭更厉害,它叫宽恕,死与不死,他自己会选择。”
杨晋和月神的身影很快从凿齿的视线中消失了。
畴华之野上,只留下凿齿举着他那牢不可破的神盾。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上插着的那个东西。
这只是一根竹枝,不是那射落十日的神箭。
而它只差一点点,就能射穿自己的心脏。
只要自己一用力,箭就能穿破心脏,当然只要把它拔出来,仍然可以活得好好的。
这是不是说明,生和死其实不过是自己选择的?
从此以后,畴华之野上再也没有了凿齿,大家都说他已经被羿射死。
过了不久,帝尧的治下出现了一个终日行善,但以黑布蒙面的人。
却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