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承灌了一壶泉水,泡软最后一块干粮,坐在溪涧边三两口解决了,看着慢慢变黑的天幕出神。
当时他取得第三碎片回京的路上,便感觉到了半空中力量对他的窥视。那本就在他预计之中,因为按理来说,他解开“天裂”,无妄塔上会有感应。但事后从玄琨等人的反应来看——玄天承知道玄琨他们在玄都还有眼线——那不是来自无妄塔的监视,玄琨他们甚至不知道他偷偷去拿了碎片。
应该是有人动了无妄塔上的水晶,关闭了“天裂”和水晶的联系。但身在九州的玄天承无从判断,这是哪一方的人所为。
沧渊初为神权与君权并立,神殿掌神权,居浮虚山,世家掌君权,居上雍(玄都古称),二者共设无妄塔,为共商要务之所。后神殿专于镇压邪祟,世家则相互倾轧,沧渊格局洗牌,无妄塔上十大世家子弟比例超过七成,但由于力量的绝对强大,神殿之人仍然在无妄塔上享有极高的话语权。再后来约千年,玄家才成为玄都之主,世家子弟开始进入神殿担任神使,神殿与世家逐渐变得密不可分。到这时,大家虽然表面还遵守着先辈流传下来的秩序和规程,暗地里都开始各为其主了。
玄天承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行踪不是秘密,有心之人一看便知。但自己到现在为止还能好好地行走在九州大陆上,是多方博弈的结果。
归根结底,想要他死的是现在的王。最多还有当年助推光华大帝身死、拥护新王加冕的人,想要将他斩草除根。而若非共生共赢的关系,神殿和无妄塔根本不在意王位上具体的人选,他们也不愿意得罪未来可能的新王,恰好,浮虚山恶之境的异动让他们有了推脱的理由。世家这边,光华旧部和白家遗部为了完成自己的大计,自会保护他的性命;炎蓝两家由于合作关系,也会帮助他们;而玄都还有相当一部分人看不惯当局,暗中接济,他们在神殿和无妄塔的人脉也会一同使力。当然,也有可能想要阴阳诀的人太多了,不如监视甚至保护他们,让他们先把碎片集齐,然后坐收渔利。
这些原本他想要告诉叶臻,却不知从何讲起。当然,以叶臻的聪明,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猜到他的身份,而一旦知道他的身份,她的身世也会呼之欲出——看她那天晚上的样子,应该是已经猜到大半了。当年他们是那么艰难才做出了选择,这一次,尽管知道已经快瞒不住了,但他还是自欺欺人地希望那一刻来得越晚越好。
他情不自禁地便想到她,然后眼前就全被她的容颜占据,只好摇摇头甩掉杂念。
他起先以为,瑶华宫覆灭,白家还活着的人除了少数被俘外,就都跟着母亲或者长姐了。但从白灵的表现来看,白家可能还有相当一部分人跟随着另一位“王”。他的母亲白英没有成年的兄弟姐妹,只有一个不到十岁就夭折的弟弟名叫白舜——白家人由于可通阴阳,且常年近亲婚配,大多数年岁不永,孩童夭折也是常见的事——已经是纯血嫡支唯一的血脉。如若灵说的那个“王”比他的血还要纯,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个夭折的孩子。
玄天承对白家的认识来自于长者的讲述和少数流传下来的古籍,而或许是因时日久远,竟无一人能说得清那孩童是何样貌。据白英偶然一次提到,她那弟弟是旷世罕见的奇才,生来便要主宰天下的——这描述实在抽象得很,但白英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随后便语无伦次,玄天承那时就没有追问。现在想来,白舜那“旷世奇才”之称恐怕不是虚名,一个幻影便险些让他和叶臻丢了性命,真身被蓝斓、格落、青云等一众高手联手布施镇神决束缚在苍梧山之中,竟还能兴风作浪。
玄天承此时就在苍梧山中。他知道封印大概的位置,但没有轻举妄动。别说他受伤了,便是全盛时期,十个他也不够送死的。不过他此行确定了不少事情。苍梧山中还有陈崇绪的老巢,此前封印未成,白舜不全的魂魄偶尔会借陈崇绪的身体外出。因为他是一个人来的,就没有太深入,小五和唐大人在不在这里面,后续还需要再探。但黑气并非全是白舜弄出来的,至少玄天承在日照峰水下遇到的不是——那或许与女帝口中的“煞”有关,是恶之境中逃出来的东西。至于在归来山庄的,玄天承认为至少有两拨,起先他追不到踪迹的应该与日照峰底下一样——也就是这些东西试图勾起叶臻体内的邪气,而后面对山庄展开屠杀的则与白舜和陈崇绪有关,这两拨人可能还主观或无意地互为掩护了。
不过,眼下更让他头疼的还是围剿三清堂之事。
女帝此刻动秦家,知本堂和宁寿宫必会被牵扯,无暇顾及三清堂。无极阁、青阁、青城山、谢幼清和梅若霜的势力已经在暗处就位。还要再等一个时机,等代元熙失踪的消息与那份卷宗的内容发酵;把握一个度,让南疆和苏凌远那边牵制住襄阳侯和益州军政界,却不至让镇南关生乱。而周济正在与各府县谈判,洛逸在邙山名为查军饷、实则调查陈崇绪其他暗中的势力。陈崇绪他们也不是傻子,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猜出他的意图。到时候可能他们会出事,周围接应的人甚或无辜民众也会一并牺牲——就像日照峰那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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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将多年,他还是对自己亲手送人赴死感到难以释怀,尤其是这次,赴死之人多半不是马革裹尸,而是无名英雄。但决定已经做下,没有回头的可能。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机会了,白舜被封印,陈崇绪的力量大大削弱。他必须沉下心来,每一步都谨慎。此时要打也不是不能打,但为了少死人,他还是决定赌,哪怕要以自己为赌注也在所不惜。
他差不多理清了思绪,又放空思绪地坐了会儿,才收拾了东西,清扫了来过的痕迹,施展轻功,足下连尘埃都未沾染,飞快地往山下去。
忽地,他放慢速度,调整身位隐蔽进树林的阴影里。
眼前不远处有一个人形的影子,正在用跟他刚才差不多的速度移动。玄天承落后一些跟了上去。那人从脚上功夫来看修为并不逊于他,而且看起来是在往封印方向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住了脚步,换了方向继续下山。
面前忽地劲风袭来,玄天承侧身让过,反制住对方手臂,旋即被挣脱。两人你来我往专往死穴招呼,过了几招未见胜负,猛地双双停了手。未及对方开口,玄天承一把拉着他往山下走去,一面传音道:“山中有人,出去再说。”
对面点了点头,两个人于是来到山脚下一个小酒馆。此时山下正是晚市热闹之时,酒馆里座无虚席,沸反盈天。两个人要了几坛子水酒和肉菜坐下。他们都是一身猎户装扮,裹着兽皮,络腮胡,黄麻脸,混在其中毫不扎眼。老板娘上了酒和肉一走开,他俩借着喝酒,终于忍不住笑了。
谁能想到,堂堂梁王殿下和镇北侯爷,狗狗祟祟乔装打探,竟然还能碰到一起去,差点掐死对方。
“我说怎么越打越熟悉。”苏凌远说,“就你知道往我哪儿招呼。”他俩还有苏凌曦从小一起练功,互相喂招长大的,空门在哪全都一清二楚。他接着问道:“你来这做什么?”
“苍梧山那个,你应该也知道,我怀疑是白家人。”他的身份苏凌远早就清楚,所以玄天承并没有隐瞒,“应该就是他附身在陈崇绪身上,而且江州出现了黑气和煞。我得来看看。”他见苏凌远沉思,又问,“你呢?”
苏凌远道:“苍梧山的事我听无极阁说了,无极阁看完来回禀,我自己也得来看,顺便查探山区地形,后面好照应你和阿凌。”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说山中有人,可知是什么人?”
“看身形是女子,还是奔着封印去的。”玄天承说道,“是白家的身法。”
苏凌远蹙眉:“瑶华宫的人?白灵还有同伴?”
“或许如此。但封印危险,难以靠近。”玄天承沉吟片刻,道,“你要带人来苍梧山?不行,太危险了。”
“没事,只是先来看看,以备不时之需。”苏凌远说,“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离开镇南关,也不会动兵。”
他们都清楚,苏凌远带五万兵马在镇南关,与其说是抵抗南疆,不如说是支援西南。这一点西南乱党和南疆方面也清楚,所以他们一边在国内生乱,一边在关外叫嚣,试图牵制住苏凌远。苏凌远同样清楚他们的想法,但他只有五万兵马,就算加上岭南都护府的军队,能够打退南疆也无力扩展疆域,到时只能退回镇南关,徒然劳兵伤财罢了。
苏勒牧和阿苏纳提就是知道苏凌远不可能真的打进南疆,才会暂时放下王位争夺,达成合作一同攻打镇南关,想转移矛盾先发制人。苏凌远跟他们拖了一段时间,又找到了九公主阿勒纳的下落并放出消息,让她维持在一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状态,苏勒牧和阿苏纳提忌惮她手中随时可能出现的王之令和王之令能召来的军队,一面加派人手寻找王之令,一面互相猜忌,眼下矛盾已经逐渐扩大。不过,苏凌远知道这个计谋并不长久,因为时间拖得长了,苏勒牧和阿苏纳提早晚会分出一个胜负,或者会当九公主是个死人而把一切归结于齐人的阴谋,从而找到借口凝聚人心。
玄天承点头,又道:“我总觉得襄阳侯那边安静的太久了。你还是得小心些。”
“他跟陈崇绪应该是闹了矛盾,不知道还有没有在合作。我会让人继续查。”苏凌远说,又想起来一事,道,“我还没来得及给你写信。入关的流民中混迹的间谍,查下去也跟乌家有关。阿凌前日出关巡查,与一黑袍人交手,那人很像是君执。”
乌家,就是那个因派系斗争被灭门的南疆术法世家。君墨和君识跟叶臻说的时候隐瞒了这一点。叶臻和君释君逸他们三个入留仙谷晚,并不知道君执身份有异,自然也不会联想。而君墨他们则是一听到乌家就想到了,君执,正是乌家的小公子。
齐国建立到武成二十三年之前,大齐和南疆的关系远没有那么僵硬,而由于女帝与南疆王推行协作发展,两国之间常有人员交流,也有很多贸易往来,所以齐国国内有南疆贵族并非奇事。且君执离家日久,多年来与家里几乎是断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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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凌问过堇安他们的伤势。那些活尸完全可以把他们杀死,而不是种一个明知她能解掉的尸毒。”苏凌远道,“她当时便起了疑心,这与其说是内鬼,不如说是在引起注意。”
玄天承闻言也怔住了,旋即道:“这么说来,君执并非失踪。”
“阿凌也摸不清他究竟想做什么。”苏凌远沉声道,“我们昨日还收到了他送的情报,已经证实是真的。
“看来是有人借着乌家的名头在做事,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君执的身份加以利用。”玄天承道,“不知君执的立场如何。”他是认识君执的,从私人角度说,君执一贯是个明辨是非惩恶扬善的剑客,家族未必能让其站到师兄弟们的对立面。
“君墨认为,君执是故意不联系他的。不过这也不能证明什么。”苏凌远道,“此事你心里有数便可。若阿臻问起……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但是要慢慢提,她一听叶家的事就容易失去理智。”
“好。”玄天承还不知道君墨已经在叶臻面前糊弄过去了,点头应下。既然说到叶家,两人又不免一阵叹息,然后交换了一些线索。玄天承这时想起来陈震和傀儡人那档子事,顺便也跟苏凌远知会了一声。他接着说道:“阿臻说对方的目的可能是假冒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我实在没想起来,有什么七八岁的小孩……”他忽然顿住了,皱眉看着苏凌远道:“你孩子几岁了?”
苏凌远手一下子捏紧了。他沉默片刻,道:“不巧,七岁了。”他平复了下呼吸,声音都在抖:“你别给我乌鸦嘴啊,我马上叫人提高戒备。”
这玩意恐怕很难防。玄天承叹了口气,没说出来,不过想来苏凌远也知道事情严重性,神色很难看。
苏凌远勉强稳住了心神,道:“这么一想,陈震出现得很奇怪啊。”他揉了揉脑袋,无奈道:“我这妹妹可真是胆大包天。”
玄天承帮叶臻说话道:“她既是被盯上了,主动入局也不失为一种破局之法。我估摸着陈震也没看懂她这横冲直撞的打法,说不定陈崇绪那边都要揣摩好一阵子。”
苏凌远点了点他,笑说:“这就帮上她了?我就知道,你跟她一样,打小就疯。”说实话,他很欣赏叶臻这种打法,那才是大将之风,酣畅淋漓。他现在是瞻前顾后,生怕自己思虑不周。他暗暗叹了口气,他就比苏凌曦早出生那么一点点点,甚至还比玄天承小了几天,怎么就得当这老大哥呢?可是家里他老婆也是个不要命的,这两家四口子总得有个兜底的吧?
当然,他知道自己是被当年的事搞出心理阴影了。他表面再怎么爽朗豁达,心里这一关始终没有过去,尤其是对着妻子时,这种难言的情绪更加明显;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叶臻,因此很少去看她。尽管妻子和好友们都顾忌着他没有明说,连叶臻都故意对他隐瞒了这一节,但他全都知道。他失败的后果终究是让叶家承担了,当年的幕后推手也有萧家的影子,而妻子也因此跟萧家闹僵了。他时常陷入噩梦,当年,若是不发动变法,不那么冒进,也许一切都不会变成这样。
玄天承听他虽是玩笑话语气却不轻快,一见他神色,心里就差不多有数了。他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苏凌远的手背。
苏凌远笑了下,说:“无事。看来旧事还是得少回味。”
玄天承也笑了,点头表示同意。变法总是要流血的。他们几个十三岁的时候确实很疯,搞了一个彻底废除奴隶制的变法,站在了所有旧贵族的对立面,遭到了疯狂的打击报复。毫不夸张地说,他差一点就真的死了。回忆一起头便有点刹不住,殿前争辩、刑场维护、山谷遇险,往昔一幕幕浮现眼前,那些都是他和公主的记忆,但此刻想起来,他只觉心里对叶臻思念更甚。他长出一口气,勉强忍住了,转了话题,正色道:“我倒是有点想法。陈崇绪很多年前就开始制作傀儡,但我们却是最近才遇到能以假乱真的,我不认为这是做多了技术成熟了,只是因为他借到了外力,能够用灵术维持容貌而已。”
“这与用残肢复原人的原理差不多。”苏凌远点头表示认同,“其实我越查下去就越觉得,当年的事追着活尸查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他顿了顿,轻哂道,“自始至终,活尸都不是最主要的。那只是为了引起恐慌,让我们摸不着头脑,钻进他们设好的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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