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抱着代二,半天没动。直到辰远道手按在他的肩头:“随了他的愿吧。”
“真就这么放着,不埋了?”顾明低沉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自由惯了,这里有风吹,有日晒,有雨淋。别把他拘束在土里关起来。”辰远道,“再说,他说了要黄泉路上痛打祝宁的,远了还得找。”说完拍拍顾明。
顾明缓缓就着代二道势,将他放趴在地上。站起身来,道:“二哥,放心。我一定找到他的主子,带到这里,结果了他。”说罢长刀入鞘,转身离开
辰远和顾明找到一把锁,锁了赌坊大门,门上贴一纸条“今日歇业”,他俩谁也不想今日有人来打扰兄弟安宁。片刻又找来两辆马车,将孩子们都抱上去,一人一驾赶着向城外走去。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两辆马车的车轮“吱溜吱溜”地交谈着,似是在议论这城外的路到底没有城里的平。
等马车晃晃悠悠到了后家川的纪宅,日已上了三竿。
“大哥!那小孩找不到了,就是给我们开门的那个!”烟绮待一开门,便慌慌张张地对辰远说道。
“无妨,刚才跟我们在一起。”辰远道。
“那便好那便好”烟绮絮叨地重复着,“这孩子,什么时候跑出去的!真不知险恶。”烟绮又道。
代二带来的众女含着泪将两车的孩子一个个的搬进屋里,有人甚至在途中晕了过去,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
“我不知自己究竟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烟绮叹一口气,泪如雨下。
世事往往如此,最怕比较。一个瞎了一只眼的人正在路上自怨自艾,若是迎面走来一个瞎了两只眼的人,他便多多少少感慨自己好歹还能看见,天南地北,四季更迭,万般美景多少还跟自己有点关系,回家还能看见妻子的容貌,也能看着儿女一天天成长。他便会抬头看见今日的夕阳格外的美。
辰远和顾明此刻也没有出言宽慰,委实不论说什么,都显得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二人来到院中,看着忙碌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坐在檐下石阶上。
“远哥,方才”顾明刚要说话。
“等。”又被辰远打断了。
“等什么?”顾明问道。
“等天黑。”辰远说,末了又道:“一会儿吃饱些,晚饭更要吃饱,说不定两三天再吃不得东西。”
“会不会有官兵进去?”顾明担心道。
“不会,这城里兵丁本就不多,维持个治安都堪堪够用。”辰远道,“再说那里可是一笑堂的地盘,短期谁也不会进去,恨不得绕着走。”辰远很笃定。
纪桐城的宅子物资不是一般的充足,这一院的人敞开吃喝半个月,不见得能吃掉一半。吃过中午饭,烟绮又让辰远陪着,从城里拉了满满一车药材回来。受伤的孩子半刻也离不开照看,烟绮俨然已是这宅子里的当家大姐,是这些孩子们的依靠。
晚饭是丰盛的,像是在庆祝逃离魔窟。孩子们忘事还是很快的,年纪越小的,越不知道什么是仇恨,越体会不来能把人浑身气力抽干的绝望和悲伤。有的小孩子已经开始了打闹,枕春院里解救出来的姑娘,有几个脸上也有了浅浅的笑容。人大多时候还是很坚强的,有人固然能独自舔到伤口愈合。但一群遭遇了同样灾难的人聚在一起,悲欢相通,即便都沉默不语,也总能更好地相互鼓舞,搀扶着走出阴霾。
辰远交代烟绮锁好了门,跟顾明一起消失在了夜色中。
蛐蛐此起彼伏地鸣叫着,像极了两个村的婆娘聚在了一处,七嘴八舌地吵着架。不远处山坡上的小野物,窸窸窣窣的在树丛里穿梭着,踏的落叶发出咔咔的声音,偶尔“啪”地踩断了落在地上的枯枝,便突然没了所有的声响,一动不动的停在那里,看看有没有被天敌听到动静,听听有没有什么接近。片刻没有异常,便又窸窸窣窣地穿梭起来。枝头的鸟儿站在树枝上像醉汉一般前后摇晃着打瞌睡,快要掉下来时“咕”地一声惊醒,又将细枝抓牢,眸子又慢慢合上。
辰远和顾明趴在房顶已有两个时辰了,从远处街道上灯火通明,饭庄里传来喝酒划拳的声音,到此刻只有一两家还亮着灯,近些的人家已有呼噜声传来,两人纹丝未动。一只猫儿跃上房来,起初不敢接近,观察片刻后绕着两人各转了一圈,觉得无趣,叫两声走开了。
月光下的废墟格外的清楚,是的,两人此刻正趴在赌坊仅剩的那间屋子的房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白天发生爆炸的那里。
看来是没人来过,代二的尸体依旧趴在那里,没动过位置。祝宁的尸体也在不远处,一大一小两个尸体,将惨白的夜衬得也像死亡般宁静。
二人已不知趴了多久,只觉得身下的瓦都被捂得温热。蛐蛐们也不再叫了,丛林里也没了落叶和枯枝的声音,万籁俱静。就在此时,一阵细微的“簌簌”声传来,顾明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代二尸体前方的洞口,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只见洞口的浮土诡异地慢慢凸起,由中间向两边沙沙地缓缓滑落。顾明汗毛倒竖,紧张地握紧拳头,慢慢伸向脑后的刀柄。终于,“哗啦”一声,浮土上的瓦砾被顶开,一个人头,缓缓的从洞口钻了出来。人头满脸漆黑,应该是脏污,睁开眼睛,月光下一张黑脸上便只有眼睛是亮的,闪着恐怖的光,如同地狱里钻出的鬼魅一般。顾明屏住了呼吸,眼睛瞪的更大了,辰远则眯起了眼,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浅笑。忽然人头转动,四处打量。任谁若是此刻进来,在月光下看到地上有这样一个转动着的头颅,不被吓出绿屎来,那人不是没有胆,就定然是没吃韭菜。人头忽然转到房子的方向,辰远和顾明赶忙一缩头。等了片刻,“哗啦啦”的声音传来,两人又露出眼睛。洞中的人已慢慢爬出了半截身子,三两息的功夫腿也拿了出来,慢慢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嘎吱吱”活动起筋骨来。
“鬼魅”活动完了筋骨,看看旁边两具尸体,竟“嗤”地笑了一声。并不言语,扎好轻功的姿势,就欲一蹬地便离去。忽然一个声音在耳边想起,在这死寂的夜里如同一个炸雷,炸的“鬼魅”僵住了身形。他听到的是“咕”的一声,就是人饿了很长时间自己还不觉得,肚子忍不住出声提醒的声音。鬼魅惊恐地四下打量,眼神慌乱,如同确信身边有鬼,但就是扭断了脖子到处也看不到一样惊恐。“啪!”一只有力地大手,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脚腕。鬼魅肝胆欲裂,尿都吓了出来,硬往回一憋,还是难免挤出来几滴,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娘的!差点饿死你爹。”代二的“尸体”因为脸朝下埋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鬼魅知道了是谁抓住了他,忽然不再怕了。曲起另一只脚,用尽全力向代二的头蹬去。“啊”的一声惨叫划破夜空,惊飞几只熟睡的鸟,鸟儿喳喳叫着骂骂咧咧地落在另一颗树上。鬼魅的余光只见旁边的房顶向自己激来一道白光,像太阳猛地跃出地平线射出的第一道光芒,任谁都避无可避。自己蹬向代二的脚便被扎穿了,一把匕首将他的脚钉穿在地上,稍动半分便撕心裂肺的疼。随白光而来的是两道人影,一道一脚踩在匕首上,怕他拔出脚来一样。另一道半空中从背后抽出一把长刀,一落地便刚好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这么没耐心啊,我还以为要趴个两三天哩!”辰远笑道。
“哈哈!老子差点打了呼噜,险些坏了大事。”代二的尸体笑着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又“呸呸”地唾几口嘴唇上的脏东西。
“怎么回事?”这回换顾明急了,看着两人有说有笑,顾明第一次觉得自己才是个夯货。
“你这兄弟可真是张飞绣花,粗中有细。别看平时跟把脑子放在凌云殿没带出来一样,都是假的。哈哈哈”辰远笑道。
“一起的里面有一个动脑子的就行了,都动累的很。”代二挖着鼻孔道。
“你白天是不是很不解代二的举动?”顾明问道。
“是,他拿过小瓶咬掉瓶塞,灌了半瓶在祝宁嘴里,然后就摔了瓶子。”顾明道,“还说什么只能这样赌,我就不明白。”
“所以你想问,可你把药灌在那个死人嘴里做什么,然后为什么又把另一半摔了。”辰远笑盈盈地问顾明。
“是。”顾明道。
“那些话都是说给他听的。”辰远一指地上的鬼魅,又道:“他光是听到这些话,就以为代二喝下了瓶中的药。”
“我不明白他在搞什么,但你打断了我,我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所以便顺着你们走了。”顾明道。
“看来有时盲目的信任真的是好事情。”代二说着颇为嫉妒的看了一眼辰远。
“你这兄弟真的不简单,你细细琢磨,他做的事真是耐人寻味,心思很缜密的。”辰远道。
“有啥密的,筋肉人一个。”顾明没好气地道。
“你还真是走眼了。”辰远道,“你还记不记得,在后家川,我们发现纪桐城和王品都中毒了之后,他立马想到拿钥匙的孩子,当时不知道他是祝宁,他说孩子会不会也中毒了,跑过去架起来拍孩子后背,让孩子吐出来,惹得咱俩失笑。”
“这就细心吗?”顾明道。
“不,他那时就已经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个孩子接触过纪桐城。”辰远正色道,“他立马又想到,这个孩子还接触过祝强。而他跟我一样相信你手里的分寸,所以他那时候,就已经开始怀疑那个孩子了。”辰远说完看向代二,代二也不笑了,看向辰远的眼神格外的凝重。
顾明也没有说话,看向代二道眼神,同样变得凝重。
辰远接着说道:“他过去看似滑稽的拍着孩子的后背,其实那几下早已把祝宁的风门、魄户、督俞、神堂四个穴位挨个探查了一遍。”
代二恢复了神色,挠挠头道:“是,当时没发现劲气的游走。”
“那时你不知道他练的是这等邪功,尤其还有五日便到了八十一天。劲气早已干涸一半,都内敛用来保命了,不会时刻游走于大穴。”辰远道。
“看不出来啊老二,你还有这心眼。”顾明笑道。
代二尴尬地笑两声,没有跟顾明斗嘴。
“后来咱们三人同时出了这地牢之后,他更是跟我一同发现了不合理之处。”辰远说,见顾明不问,又道:“祝宁在判断自己必死无疑之后,又告诉了我们两件事,一件是汪蕴山不是他杀的,一件是有一个人假扮死尸。一个一心想置我三人于死地的人,为什么会好心告诉我们这些?仅仅就是为了让我想破头吗?”
见顾明低头回想着什么,辰远接着道:“不管他说的是真的假的,汪蕴山不是他杀的,那是谁杀的?死的那人不是汪蕴山,那是谁?我们这么尽力的追查此事,自然不希望真相就在我们眼前就这么溜走,自然要立马去一个人看看,汪蕴山在哪里。”辰远顿一顿,等着顾明跟上思路,又道:“他又说,我跟你第一次进地牢时,有八具尸体,第二次咱们三人一起下去时,就剩七具了。也就是说,在我俩第一次出来后,那具“尸体”就跟出来了。我跟代二在房里问孩子们话,小明你可是在院里挖坑的,也就是说他如果是从那唯一的出口出来的,那就必然只能藏在那个屋子里,只要一出来,就会被你发现。而这个人从我们第二次一起进地牢之后,他才能动身跑。所以在祝宁想让我们知道,他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时,这个人可能还没跑远。说不定还躲在不远处的山头,看着院子里的情况呢。祝宁觉得我肯定会想到这里,这便又能分出一个人去,四处查看一番。”
“他在死前竟然也在算计着什么吗”顾明喃喃自语。
辰远接着道:“现在便只剩一人了,所以他便诈死了一下,骗得一人去查探,而后咬他一口。利用我们不久前刚分析出,他把毒下在牙齿上毒死了纪桐城,来让被他咬了的人以为自己也中毒了。然后还专门提醒我们去找解药。”
“他为什么一定要想方设法支走我们三人呢?”顾明问道。
“自然是有人需要我们尽快离开。”辰远道。
“便是他么?”顾明看着鬼魅道。
“是他,他若听到我们离开,便会立马出来逃跑。就算我们当时没有离开,也算有事情缠住了我们,探查汪蕴山,或是寻找那第八个人,总之不会再把注意力放在这里了。”辰远道,“可我当时没想到这么深,我居然将祝宁提了出来,从他身上找起了解药。”说完看看代二,“还好代二及时弥补了我的失误,夺过药来倒进祝宁嘴里,片刻后揭开祝宁衣襟让我看到了他的胸膛暴起的血管。确信了这是毒药之后,摔碎了另外半瓶,再说出那些话。这地下的人便能听出来,这第三个人,就算没被支走,也活不了多久了。因为他知道,祝宁装着的这一瓶,就是毒药。”
“你们就那么笃定祝宁的牙齿上没有毒吗?”顾明问道。
“当然,他那么的洋洋自得,那么的信心满满能将我们三人留在地下,又有着绝对的自信能逃出生天。他又怎么会在临破土的一刹那,给自己的牙齿上抹上毒药呢。”辰远笑道。
“可祝宁那时已经死了,怎么还能帮代二试毒呢?”顾明问道。
“你记不记得,我说他气破百会,自毁丹田。心还跳着,但也没了意识,顶多还能活半刻钟。”辰远问道。
顾明点点头。
“只要心还跳着,气血就是还在运行着的,自然可以试毒。”辰远看代二一眼,对顾明道:“你这兄弟,医术也不错哩。”
“那后来我们走了,他怎么没有马上出来?”顾明问道。
“因为我们失去了兄弟,没有心思去管什么汪不汪蕴山的,还要安置那些孩子。”辰远道,“而且如果我们信了祝宁说的,有一个人跑了,很可能就在附近观察着,那我们就随时可能回来看看。他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回来,万一好巧不巧地赶上了,索性等到夜深人静了,再出来。”
“其实我也不确定人就在洞里的,我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别的暗室什么的,只是祝宁那么着急的想支开我们,那人就一定还在院子里。”辰远接着道。
“而且祝宁死也要保护的人,定然是很重要的。”顾明说道。
辰远点点头,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谎言只有建立在实话的基础上,才更能迷惑人。”而后看了一眼被扎在地上一直一语不发的人,道:“祝宁死前说的三件事,竟有两件是真的。一是有一人假扮尸体逃了,只是没有逃出地牢,而是率先躲进了祝宁身后的洞里。”辰远说道这里笑笑,又缓缓道:“这二么,便是这县衙里死的那个人,真的不是汪蕴山。”说完看看地上一语不发的鬼魅,问道:“对么?县令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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