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徐庭松和常裕华约在锦城望江楼附近的一家茶馆,为第二天就要开始的行动计划进行最后的商议。
其实,该计划的细节和注意事项,他们早已讨论得差不多了,这次见面主要是为了告别。
说是告别,两个心事重重的男人,却在寥寥几句后就都没话了。
为了掩饰尴尬,他二人不约而同地端起茶盏,默默无语地品起茗来。
茶馆深处传来一阵凄婉悠扬的胡琴声,还混合着咿咿呀呀的唱曲声。
原来,这茶馆是居住在附近的老戏迷聚会的场所,几乎每天都有茶客票友们在此自娱自乐。
徐庭松刚满三十,在他这个年龄段的人,懂戏曲的并不多。
不过,他的妻子却是从小学戏,所以结婚之后,他也被妻子给熏陶成了半个戏迷。
此刻听到熟悉的唱腔,徐庭松情不自禁地跟着小声哼了几句。
“更阑静,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楼台,透出了凄风一派!……阴风飒飒,黑月无辉,相思血泪旧盈腮,到如今化为孽海……”
常裕华是北方人,懂一点京剧,对川剧却是一窍不通。
但是听着这唱腔,再看到小徐眼神中微微流露出的凄楚哀怨,老常莫名地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在这个潮湿闷热的仲夏之夜,他胳膊上竟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常赶紧用食指轻敲茶桌,唤回了小徐的魂,“喂——那边唱的什么戏啊?”
“是川剧《焚香记》中最出名的一折——情探。”
徐庭松说完,见老常还是一脸茫然,便简要介绍起这出经典戏剧的剧情。
其实剧情真的非常老套——书生王魁在金榜题名后忘恩负义,抛弃资助他的歌妓焦桂英而另娶丞相之女。焦桂英愤而自杀,死后化作鬼魂向王魁索命复仇。
“情探”这一折,则是讲已经化为鬼魂的焦桂英对王魁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所以对他一再以情相探。几番试探后,她终于确定了王魁的忘恩负义,绝不是出于无奈,而是一种自觉的选择,这才痛下决心让鬼卒将王魁活捉。
老常听完后“哦”了一声,“还真是老套!不就是陈世美和秦香莲的倩女幽魂版吗?……不过,我还是更欣赏《铡美案》包青天的版本!那个更有惩恶扬善的积极意义,这个嘛,我觉得有点宣扬封建迷信了。”
徐庭松心中并不赞同,却也没有直接反驳,只是念了一句戏中的唱词:“谁见得人间天网尽恢恢!”
这句话的意思浅显,老常当然一下就听懂了。
但他感到心惊的是,小徐的语气和神情里,明显有些宿命和消沉的意思。
老常关切地问:“你怎么了?心情不太好啊?是不是……因为明天的任务,让你没信心了?”
“……也不是没信心,我只是……发现自己比王魁还该死!”
徐庭松觉得,在执行任务前的最后一刻听到这折戏,应该是冥冥中的天意。
大概是连老天都在谴责自己,因为他即将做出来的事情——“抛妻弃女、叛国投敌”,比陈世美和王魁的行为还要严重百倍!
他的妻子,虽然同为军人,却是搞文艺宣传的。她向来天真单纯、温婉柔弱,性格上甚至还不如古代女子焦桂英和秦香莲坚强刚烈。
徐庭松无法想象,自己的背叛,对妻子而言将是怎样的打击?!
她会不会痛恨自己?
今后的人生道路,她又会怎样走下去呢?
每每想到这些,徐庭松的心就会揪起来,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停滞了,人也会失神很久。
可是他很明白,这个任务是他必须要去做的。
徐庭松只希望能尽量减少对妻子女儿的伤害!
特别是,不能让妻子学王宝钏那样,苦等自己十八年!
那样的话,她的结局还不如王宝钏呢!
所以,他老早就让老常答应——在不泄露秘密的情况下会开导自己的妻子,劝她改嫁,找到新的归宿和依靠。
至于女儿,他相信善良的妻子应该不会嫌弃亲生骨肉,应该会好好把她养大成人吧?
他还让老常保证,会对女儿继父的人品好好考察,帮他把关。
做了这样的安排之后,徐庭松稍微能够说服自己了——这样就基本没有后顾之忧了吧?
可是,在这一个多月为行动计划做准备的日子里,徐庭松还是不怎么敢回家。
即便回到家里,他也都以工作劳累和照顾女儿为由,尽量避免和妻子做更多的交谈。
但是每次看到女儿天真稚嫩的小脸,对他又何尝不是一种精神折磨?
只不过,每次即使他在女儿面前几乎精神崩溃了,也不会被懵懂的婴儿发现罢了。
就在几十分钟之前,他若无其事地和妻子告别,说是要去基地出差,两天后就回来。
妻子一点异常都没发觉,和平时一样淡淡地叮嘱几句就罢了。
徐庭松在出门之前走进了保姆房,将新买的一个小兔子毛绒玩具,放到在婴儿床里酣睡的女儿身边。
然后,他忍不住埋首在女儿的脖颈处,留恋地嗅闻着小宝贝身上好闻的奶香。
天知道他有多爱这个小宝贝!
女儿出生的那天,恰巧是正月十五元宵夜。
锦城的四季少见晴天,但在女儿出生的那一刻,一向阴沉多云的锦城夜空突然云开雾散,露出了一轮金灿灿的圆月。
徐庭松欣喜地给女儿取名“徐月”,乳名就叫“小月亮”。
小月亮在出生后的头两个月,因为母亲的奶水不足,长得有些瘦弱,小脸也黄黄的,不那么好看。
不过,当她两个月后改喝牛奶并添加辅食之后,就开始快速长肉了,不但变得白白胖胖很可爱,脸上的五官也长开了,已经看得出将来一定会是个美人胚子。
因为不再挨饿了,小月亮的脾气也变好了。
不需要大人抱或是陪伴逗弄,她自己一个人躺在小床上,抱着小脚丫也能安安静静地玩上半天。
晚上睡觉时也很省心,能够一夜睡到大天亮,就算是半夜打雷下雨也惊不醒她。
带过不少小孩的保姆阿姨都说,小月亮是她带过的最乖最爱笑最好带的小宝宝了。
这么可爱的女儿,却不能守护在她身边,看着她长大、上学、恋爱、结婚、幸福地生活……
徐庭松想到这些,搂着女儿的手不觉加大了力气。
小月亮大概是觉得不舒服了,哼哼唧唧地蠕动了两下身子,皱着小眉头,睁开了眼睛。
徐庭松赶紧抬起身,冲着女儿“嘘”了一声,小声说:“别怕,是爸爸,爸爸来看看小月亮睡着没?”
小月亮瞪着又大又圆的黑眼睛,凝视了他的脸一会儿,终于认出了这是爸爸,这才舒展开眉头,嘴角一弯,甜甜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