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骨悚然的感觉只持续了片刻,就倏然消散。
赵都安扭头望去时,见小楼二层窗子紧闭。
“去查黄册吧。”旁边,莫昭容同样浑身不舒服。
“好。”赵都安点头,不再多想,这一刻,他从未感觉到京城内是那样安全。
存储黄册的库房,不在“环洲岛”。
按老库管的说法,是因环洲岛上会生火造饭,为免起火,库房设立在其余五座岛屿上。
俄顷,三人乘船抵达“樱州岛”。
甫一下船,就看到巨大的东西向的巨大的库房。
外头,是密密麻麻的,如晾衣绳的竹竿,其上悬挂着许多巨大的黄纸方册,且有不少人进出,似在晾晒。
“这就是黄册?”赵都安好奇。
老库管笑呵呵点头:
“伏天太阳好,正是晾晒大册的时候,只可惜积压的太多,饶是从早到晚,也难以尽数晒干。”
赵都安说道:“比我想象中更大,纸张更好。”
莫愁叹道:
“黄册本就造价不低,更遑论其涉及税收,几百年来,大虞朝已衍生出一条依附于十年造册的利益链
恩,这个词是你说过的,倒挺形象。
每年,岛上要将册子晾晒,防止被虫蛀破坏,但有形的虫子晒的掉,可那无数趴在黄册上牟利的无形的虫,却日益肥硕。”
你还懂这些?我以为你只会跟我争风吃醋赵都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才想起,身旁女子终归是统御六尚的第一女官。
二人给老库管领着,进入一间库房。
入眼处,是数列绵长的木架,其上陈列无数黄册。
赵都安恍惚间,仿佛来到了某个集散仓库,木架高丈许,需以木梯攀爬,上方还有可活动的木板。
若屋顶漏雨,可倾斜着,将雨水倒入地上沟渠,避免打湿黄册。
赵都安随便捧起一册,掸了掸灰尘,翻开看去。
发现是建成道次府下辖,某个县城区域内,某村庄的一户人家的历代人丁增减数目。
这户人家有几個人,叫什么,年龄几何,婴儿哪年出生,老人哪月去世,都一笔一划,记录清楚。
十年一册,此地数百万册,若将记载这家人的黄册排成一排,就是这家人的六百年来的家族史。
再考虑到大虞黄册库内,记载了天下黎民所有人的生老病死。
这宏伟的库房,就像是一栋历史博物馆。
令赵都安恍惚想起,前世曾听过一个不太讲逻辑,但很浪漫的段子:
若从秦始皇一统到现代,不过两千二百多年,听起来很久,但若按一个人七十岁计算,也才相隔三十个人。
这样一想,身为现代人的自己,与秦朝的距离也不过是三十个人的一生。
老家村口的上千年寿命的樟树,栽种时,刚刚汉唐。
“你在想什么?”
莫昭容见他久久不语,以为他在思考,轻声询问。
大冰坨子还是有优点的。
但凡涉及到大事,正事,她就可以暂时放下成见,不和赵贼争风吃醋。
“没什么,我在想,这些纸确实挺好的。”
赵都安抚摸着黄册厚厚的板纸。
“这话你之前说过,”莫愁翻了个白眼,她也捧着一本黄册,道:
“你关心纸做什么,重点是这上头的字,怎么解决。”
赵都安合上黄册,拿出手绢擦拭手上灰尘,说道:
“不解决。”
“啊?”莫愁愣住,如知书达理小姐一般的女官没听明白。
赵都安仿佛在看一个白痴,无奈解释道:
“如伱所说,这些黄册上的数字,这几百年里不断被底下人隐瞒,篡改,早已失真,那便是一堆无用的废字,能有什么用?
还是说,你以为我有什么办法,能将这么大范围的,被污染过的档案库还原真实?”
赵都安的语气很冷静。
在看到黄册库前,他的确想过,是否可以用一些数学方法,来解决数据污染。
但在看到这座天下第一档案库的规模后。
他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想。
六百年的黄册,早被污染的一塌糊涂。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
没意义。
“这些黄册已经废掉了,我们也不再需要。记得我黄金三册中的核心吗?
以前,朝廷按人丁收税,所以必须知道王朝有多少人,分别是谁。
但今后,我们按照地收税,而地没长腿,跑不了,这里不还是有当初丈量天下田地,编纂而成的‘鱼鳞图册’吗?
那些才有些许用处,但仍需重新丈量土地
至于这几百万,上千万册的人丁档案”
赵都安转身,视线望向这座庞大的库房,语气轻描淡写:
“最大的价值,也就只剩下纸张本身了。
我记得,有一种制造铠甲的方法,是将许多层纸锤击成纸板,制成的铠甲轻便,能抵挡寻常箭矢,若将这些黄册拿去制造铠甲,可以节省下来一大笔拨给兵部主管军器铸造局的银子
或者,干脆将其拉出去卖掉,这么好的纸,总归有人会买的。
无论重新捣成纸浆,还是做什么,应该也都能卖出一大笔钱
国库不是非常缺钱?
将这几座岛屿上的册子卖掉,应该能解决燃眉之急。”
旁边,莫愁已经听得目瞪口呆:
“你你说卖掉?打造成盔甲?你疯了?”
她有些难以接受:
“这可是天下万民的户籍”
赵都安冷静瞥她:
“是已经没了参考价值,也没任何实际用处的废纸。”
“可是”
“没有可是。或者,你说说,等换了摊丁入亩,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莫愁语塞,有些恍惚。
一边,情感上认为,大虞朝辛苦打造,守护了六百年的档案库,应是无比珍贵的。
另一边,理智又告诉她,赵都安说的没错。
六百年的积累,近千万册的户籍,似乎的确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
而它们最后的价值,是变废为宝。
为新政的实施,送上一笔或许可观的银两。
“知道你难以接受,但忍一忍就能接受了。”
赵都安习惯性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们走吧。”
这一趟过来,赵都安只翻看了一本黄册,就终结了这五座岛屿六百年的使命。
莫愁跟着赵都安走出库房时,还有些失神。
守在门口的老库管堆起笑容:
“莫大姑娘,赵大人,是否还要去别的库房看?离咱们最近的,乃是九岛,或者七岛也不远。”
这位困在岛上,守卫档案库已近二十年的老吏,尚不知晓,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不必了,送我们回去吧。”
赵都安淡淡道。
虽然理智上,他认为岸上的疯子,湖里的“湖神”不会威胁到自己。
但那股被盯着的感觉萦绕不去。
让他不太愿意在这地方多呆。
“对了,你刚才说什么九岛,七岛?”
赵都安好奇道:
“这里总共不才五座岛屿?各有名字?”
老库管解释道:
“大人您不知道正常,下官所说的,不是官面上的称呼,而是我们这帮守岛人的老称谓。
说起来,还是当年太祖皇帝在位时,给岛屿定下的顺序。
传说当年太祖帝打进京来,缔造大虞朝,曾为勘测地貌,骑马绕着京城跑了一圈,将看到的岛屿,山丘,编了顺序。
咱们这后湖的五座岛屿,分别是五六七八九也叫五神山。
说是岛,但在太祖帝眼里,凡是比城墙高的,通通算作山。
呵呵,不过几百年过去了,为了疏通河道,好些当年的岛都没了,也没多少人记得这个说法了”
赵都安却猛地愣住了。
他隐晦地看了正呆呆傻傻,望着身后的库房走神的莫愁,看似随意地问道:
“哦?还有这个讲法?本官倒是闻所未闻,你说的,其余的岛屿都是哪些?”
老库管不疑有他,笑着一个个介绍起来。
当他说到排行“十一”的岛屿,就在京城之中。
几百年前,为了方便行船给挖平了时。
赵都安心脏悄然加快,脑海中一个念头呼之欲出:
“元祖庙,密道,十一!”
这是那一日,大虞太祖老徐曾说给他的关键词。
赵都安这段日子,多方留意,却都没头绪。
“有无可能,老徐说的‘十一’,就是他当年勘测地形,命名的第十一座山头?”
赵都安强压激动,故作平静地与莫愁告辞,乘船返回后湖码头。
直到二人登岸,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窥伺,才骤然消失。
一男一女,各自揣着心事,也没心思互怼,当即骑马回城。
莫愁去修文馆,准备就卖掉黄册库,筹措银子这件事,与董太师等人商量。
赵都安则推说,快中午了,要去吃饭,与她分道扬镳。
等只剩下一个人,赵都安先以吃饭的名义,来到了六百年前的“十一”岛所在的河段附近。
找了家有名的馆子饱餐了一顿。
确认无人跟踪后,赵都安悄然来到河畔僻静处,躲在一处桥梁底下。
先将衣服鞋袜脱下,悉数塞入空间法器中。
而后,赵都安将储物卷轴咬在嘴里,悄然潜入湖水,朝着“十一”岛旧址摸去。
盛夏时节,太阳毒辣。
令他可以借助阳光,看到湖下景色。
游了一阵,终于找到当年挖掘岛屿留下的痕迹。
数百年冲刷下,已经几乎成了平地。
越往下潜,光线越黯淡。
好在浑河不算深,加上晋级凡胎高品后,增强的目力,以及强大的水下闭气能力,令他可以进行长久搜索。
然而赵都安在湖底转了两圈,却都没什么发现。
“不行啊,区域太大了”
赵都安思忖片刻,忽然有了想法。
默默运转大虞皇室的武道功法,体表覆盖霞光。
而后隐隐泛着金色的手掌猛地朝河底一推。
星河倒挂!
湖底淤泥被一股蕴含着气机的沛然巨力推开,一圈圈水浪,在湖底徐徐扩散开。
赵都安凝神感应。
就在他即将放弃时,忽然感知到打出的气机,经过某处时,似有些微扰动。
他精神一振,不断缩小范围,最终确定了某块湖底石头旁,隐有波动。
“骨碌碌。”
赵都安吐出一串气泡,欣喜地游过去,双手拨开湖底淤泥。
渐渐的,一个丈许方圆,嵌刻在石头上,古怪的“阵法”图形时隔数百年,显露在他面前。
“果然有东西!”
赵都安一喜,连忙用各种方法试探,却都毫无作用。
唯独当他用手按在阵法上,以体内气机灌入时,隐约能感受到湖底圆阵亮起些许微光,又迅速黯淡。
而就在赵都安一次次尝试“叩门”的同时。
皇宫。
大内武库深处。
那座荒废的,陈设着太祖帝石壁的旧楼第五层。
房间里,大虞女帝徐贞观盘膝坐在蒲团上,闭关修行。
忽然,沉浸在观想中的女帝猛地绽开美眸,绝色容颜微变:
“龙魄?”
她再一次,感受到了龙魄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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