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望亭死了,在池桑落匆匆回宗的同时,但凡有点头脑的人都不免会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
雷震谷大怒,却仍然顾及水幽门的体面,选择率先将消息寄达,让水幽门自行酌量。
一夜之间,原本沉寂的水幽门暗起云涌,奚若幽表情深冷,至始至终言辞不多,但态度坚决,无论如何要保下池桑落!
支脉之间,有人中立,但大多数人却都意见不一。
有人说需要等到确切消息再作定论,有人说此事太过可疑,池桑落怎么杀掉了展望亭,她又有什么动机杀人,还有的人,附属于雷傲天,一口咬死要池桑落以命抵命,号称空穴不会来风,池桑落定是做了卑劣之事被人发现才会想要杀人灭口。
玄真一直沉默。
在私殿中,他亲自召见了池桑落,原是想问出事情的原委,然而那人却一反常态,无论怎么盘问都撬不开嘴,只是静默地跪着,连奚若幽都看得心紧,她却什么都不说。
不为自己辩护,也不为自己争取,连玄真都不免道:“再这样缄默,那就没人能保得住你了!”
后者只是微微一笑,却依旧不言不语。
奚若幽不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心中却反复思量着是否需要在这个时候将池桑落所说之事告诉掌门,虽然这时机不对,一旦说出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但死了一个中期修士,如果雷震谷咬定是池桑落杀了人,那就只有池桑落一死才能谢罪!
展望亭的事情,疑点太多,可有时候解决纠纷不等于解刨真相,内幕之流,只要上位者一张嘴,尽可飞花绚烂。如果是别的宗门,甚至是万木宗都便于处理。可这个宗门偏偏是雷震谷,与水幽门关系最紧密的宗门,落方二十四宗地位最特殊的宗门,这个节骨眼上。这个敏感时期,水幽门还不能和雷震谷撕破脸。
但难道必须牺牲一个池桑落?
事情还没有定论,不知为何便传播开来,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水幽门几乎都沸腾。而在这热流之中,笑得最开心的恐怕要数雷傲天,没有精心设计,却迎来了意外之喜,不过这件事他尽可作壁上观,只要在适当的时候往池桑落的伤口上撒点盐,就可以让她疼痛致死。
未及两日,雷震谷梅墟长老便带着一巨型棺木亲赴水幽门,消息一到,便引起轩然大波。看来雷震谷是铁了心要讨还一个公道。
灵舟上,同行的除了君慕炎,两名当日亲睹左护佑门惨变的守卫,还有一个人,正是颜冰。
不比往常,她此刻的脸静得深沉,也冷得可怕,君慕炎脖颈上那割破血脉的刀痕,就是拜她所赐,不过可惜的是没能杀得了此人。不然此刻她就是被押送回宗。
当时被繁星子阻拦时她也忍不住失笑,她一个化液中期修士,居然没能一刀果断了一位初期修士,当真是她颜冰久未杀人。连刀都锈蚀了不成?
然而此时木已成舟,她只能抱臂,目光凝邃,看着这些魑魅魍魉还能如何招数,灵舟之上,反而是君慕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独立船头的女修。在飓风吹刮下,她站得险之又险,却稳如磐石,纹丝不动,和之前那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女子判若两人,即便不看她的面容,他也感觉得出对方的目光有多冷,不比池桑落,那是所有表情都张扬在形色之上,却让你依旧不敢轻易触犯的存在。
君慕炎叹息了一口气,转开了视线。
棺木落在了水幽门回风池处,雷震谷的人被亲迎到了朝云峰,然而颜冰却独自去了另一个地方。
不过一个时辰,宗门内便传来消息,雷震谷一口咬定是池桑落勾结鬼修杀人,此时鬼修虽死,但人证物证俱在,必须要水幽门给予一个交代。
孔雀湖边,坐看云舒的人听到消息时,内心却反而静如止水。
从雷震谷,到水幽门,那么遥远的距离,君慕炎依旧以电掣之势赶来,只为堵住她的嘴?
桑落莞尔,她竟不知道水幽门做的事情这么让雷震谷忌惮,既如此,那么她就不介意在对方的恐惧中捅上一刀了。
该来的,已经来了。
但这是命中注定么?
答案,让她来决定吧。
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在长老们汇聚一堂焦头烂额时,她却没有奉陪,而是独自前往了天涯之域。
那是水幽至尊,鸿荒老祖的地界。
侍者阻拦,她也就微微一笑,直接跪在了分界池外。
颜冰声音微沉,果然是人老泥古不化,他掌握着这么大的权利,一言便可定人生死,说一句“不杀”有那么难?
浩瀚修真界,那么广袤的天地,难道连一个池桑落都容不下?
然而不等她临阵磨舌,外界却有一缕烟丝飘然而至,鸿荒一笑,伸手接过那信丝,平澜道:“你今日的话已够多了,回去吧。”
颜冰心冷,面前的人一句话却平复了她的心情。
“你维护之人便在外面,不该轮到她说说话?”
池桑落在外面?
也是,她怎么忘了,这个人永远不会坐以待毙,她会比任何人都迅疾出手,不用任何人相助,她自己就能找到自助的办法。
然而不是所有事情池桑落都有办法解决的,颜冰沉凝,却仍看了鸿荒一眼,“好,我借过。”
如果她解决不了,她会帮她。
桑落进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远远站在一侧的银衣,后者朝她回望,却是收敛了情绪,鼓励一笑,似乎想让她安心,桑落也是一笑,慢慢走近了殿堂。
巨大的晶石板上,氤氲的水珠飘散,透过层层迷蒙的雾气和那一节一节仿佛悠远深长的台阶,她见到了那隐没在虚无的人影。
不比雷傲天的强势凛冽,这股气息虽算不上清朗如风,却透着浅淡的和煦。似乎细雨柔烟,能让人心思稍定。
她垂眸,在这露天的殿堂之中,面对着水幽门中至高无上的老祖。伏惟叩首,深深一拜。
“弟子池桑落参拜老祖。”
鸿荒看着她。
女子举止坚挺,可契合在那娇柔的身躯上,却不如说是柔韧。她安静地跪在那,依旧丝毫不显卑微。仿佛参拜只是一个动作,没有任何意义,这是他这么多年以来,难能看到这样内敛却又纯粹的气质。
只可惜。
“你此来是为求救?”
语气慈和,声音苍老。
桑落抬头,于朦胧之中,却看不真切那高高在上的老人,轻吸了一口气,她含笑徐徐而道:“是,却又不是。弟子感谢老祖在这个时候接见弟子,接下来弟子的话,只为尽力,不求结果。”
“你说。”
“弟子无愧于心,没有做过任何违背心意之事,然而势比人强,弟子甘愿承受后果,不过这个结果,弟子想要自己来选择,请老祖看在弟子接下的话。给弟子这样一个机会。”
她微微放松了撑地的手掌,慢慢抬起身躯,到了此时此刻,知晓了自己的所有处境。她也释然了,心静了,无论如何,她现在只愿给自己的生命争取机会,而不是随意被人斩杀。
“弟子是于秘境之中无意看到了雷震谷君慕炎与魅宗宫紫灵私下密谈,对于密谈的内容弟子并不了解。但反观君慕炎急切的态度,也坐实了雷震谷与魅宗勾结,若连宗门内两名化液长尊亦知晓其事,事态必然已经发展了很长一段时间,宗门之事弟子不敢参与,不过此事属真,这其间的是非对错,还望老祖明察。”
话音一落,鸿荒便微微叹息,禁地之事终是瞒不过去,水幽门当初由此狂妄举动时,就必然该料到会有今日,魅宗之事他如何没有察觉,只是未料到,连雷震谷也动摇了。
几千年沉淀的情谊,只怕就要毁于一旦。
也罢,也罢……
他行将就木,能为宗门做的,便只剩那么多了……
“这些话,你不该说,大宗之事错综复杂,你应当知道,雷震谷现在是要你抵命。”
“这些话,弟子只为宗门而说,”桑落一笑,释然了心结,那一双眼眸此刻便如破空而出的一弯新绿,晶莹清澈,不含一丝杂质,“弟子知晓了此事,无论宗门是否会相信,弟子都需要将此事据实以报,至于后果……弟子从来没有想过让自己置身于两宗风波之间。”
她伏惟一拜,一字一句如玉石敲击,轻轻浅浅荡入水波,“弟子并未杀人,人却因我而死,如果有错,弟子错在实力不足,未能及时回宗,给了别人可趁之机。然而,正是因为实力不足,弟子无法杀人,就算雷震谷要交代,也谈不上以命抵命,弟子有罪,却是欲加之罪,无从辩驳无从否定,那就不要辩驳不要否定,是非曲折,弟子不言,尽由世人论断。”
“以弟子如今在落方之地的名声,一死难以服众,一旦身死,也坐实水幽弟子杀人之举,对水幽与雷震皆无益处,此事关键只在于两宗之间特殊的交情,容不得这般嫌隙存在,雷震谷一则愤怒,二则试探,无非是需水幽门给予一个交代,那么弟子愿意给一个交代。”
她抬头,目光仿佛封印着湖水,清波内敛,语气却坚定有力:“不过这个交代不是死。”
“弟子不会承认杀人,但愿意承受结果!”
“今日,池桑落甘愿由宗门驱逐,自此不再为水幽弟子!”
“请老祖成全!”
鸿荒看着她,闭上了眼。
这是壮士断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