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上午,斜雨潇潇,飞花点点。
章洛扬站在窗前看了会儿雨景,转到书案前,亲手备好笔墨纸砚,临摹一张字画。两名丫鬟只是看着,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清楚她一定会摇头拒绝,索性不白费功夫。
是昨日的事,大夫人将这院子里所有的下人都换了。她们是初来乍到,章洛扬没拉拢的意思,赏钱分文不给,话是能免则免。
两名丫鬟时不时地看一眼章洛扬,越看越黯然。
什么叫做红颜薄命,她正在现身说法,偏生浑然不觉。很多时候,她是木讷迟钝的人。也正因此,让冷眼旁观的局外人更加同情。
有小丫鬟跑进来通禀:“大小姐,沈大小姐过来了。”
章洛扬看向小丫鬟,片刻后才道:“请。”
沈家大小姐沈云荞,是章洛扬唯一的闺中密友。
十二年前,章洛扬两岁,双亲和离、父亲再娶,母亲就此不知所踪。
十年前,沈云荞五岁,生母病故、父亲外放,她到了章府寄居,一住便是七年。
三年前,沈老爷回燕京为官,沈云荞才得以结束寄人篱下的岁月,但是能够视为亲人的,只有同病相怜的章洛扬。是因此,闲时常来找章洛扬说体己话。
府里的下人都知道两个人的渊源,更知道沈云荞性情难相与,见到她的时候,总会平添三分谨慎恭敬。
沈云荞走进门来,径自到了桌前,夺过章洛扬手里的毛笔,“别忙活了,跟我说说话。”
章洛扬微笑,乖顺地点头,“嗯,好。”
丫鬟看着这两个人,只觉得对比鲜明:沈云荞生得剑眉凤眸,眉宇间英气十足;章洛扬则是柳眉杏眼,如烟雨中的清艳兰花——便是常见,还是奇怪她们怎么会成为密友,完全就是南辕北辙的性情。
茶点上来,沈云荞反客为主:“你们下去歇歇,有事再唤你们。”
章洛扬房里的丫鬟称是退下,随沈云荞进门的两名丫鬟却去了门外守着。
沈云荞拉着章洛扬进了内室,落座后就给了好友一记凿栗,低声道:“你居然还有闲情写写画画?知不知道大祸临头了?”
章洛扬蹙眉,揉着作痛的额头。
“你这个小书呆子!”沈云荞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章洛扬,语声更低,“你们章家二小姐、大少爷在外闯了祸,章二小姐被人轻薄了去,但她只说是章府的闺秀。这事情是前几日出的,外人只知道章府千金在外面坏了名节,却不知到底是哪一个,照你看是谁呢?”
章洛扬垂了眼睑。
沈云荞自问自答:“不管是谁,都不会是你二妹。你继母的掌上明珠,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丑事。”顿了顿,又道,“你房里的下人都换了吧?我可是一个脸熟的都没见到。你继母打的什么主意,你还没品出来?我们这些章府的亲朋都看出端倪了。”
“都知道了?”章洛扬讷讷地道。
“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沈云荞险些又抬手教训她,“那武安侯世子脾气暴躁、放浪形骸,还有断袖之癖,相好的都养到府里去了,三年死了两位夫人,房里的妾室也没了好几个——你要是嫁给他,还不如此刻就一脖子吊死!”
“这些……我知道。”章洛扬这才抬眼看着沈云荞,“但是,府里府外都没人给我做主。寻死觅活没用,还不如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沈云荞闻言神色一缓,“装糊涂于事无补,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反正我是不肯让她们如愿的。”章洛扬表态之后,岔开了话题,“你不是说你继母正在给你张罗亲事么?怎样了?”
沈云荞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能怎样?我自幼丧母,不过是个累赘,要我远嫁去外地,给个半截入土的人做填房呢。”
章洛扬追问:“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有打算,还没下决心。”
“云荞,我……”章洛扬语气迟疑,眸子却是熠熠生辉,“我想逃走,离开燕京。”她抿了抿唇,“眼下我是在等我爹一句准话,他若是也不管我死活,那我就再不需顾及什么。”
“真的么?”沈云荞握住章洛扬的手,一点点加重力道,眼中流转着喜悦的光芒,“你这个小书呆子,这次居然跟我想到一处去了——不,是与我的心迹完全相同。”
“每日想着法子赚钱的人,哪里配叫做书呆子?”章洛扬认真地纠正,“你这样说不对。”
沈云荞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好,日后只叫你小呆子,这总成了吧?”
章洛扬无奈,“横竖你都没好话。”
“还是说正事。”沈云荞笑意微敛,眼神黯然,“我爹那边是指望不上的,本就没怎么管过我,加上我继母的挑拨,他才不肯给我做主。我从最初就打算着逃走,只是放心不下你。起先我以为,”她垂眸看着章洛扬的手,“以为你能安稳过活,实在是没想到,竟出了这桩事。既然如此,你今晚就找你爹说说这件事,也好早些有个决断。”
“我会的。”
“你呢,要这么想——若是你爹给你做主,你就尽快想法子搬出这是非之地;若是相反,你权当我是你的情郎,我们私奔去别处安身立命。”沈云荞一面说,一面笑了起来,“说起来,日后我们尽可以乔装成小夫妻啊,你就当我的小媳妇儿。”
章洛扬睁大了眼睛,“那怎么行,我这么笨,你会被气得英年早逝的,再说了,我……”
“闭嘴!”沈云荞没好气地揉了揉她的脸,“不准跟我说那些没道理的混账话!真像你说的那样,我到此刻还能好端端地跟你说话?”
“但你过得并不好啊,你看你的婚事就……”
“呆子呆子呆子!”沈云荞没轻没重地拍着章洛扬的额头,“再胡说我就跟你绝交!”
章洛扬像是一只被动挨打的猫,闭着眼睛向后躲闪,唇角却弯成了愉悦的弧度,“我再不说了还不成么?”
沈云荞这才罢手,“算你识相。”
“好了,还是说正经事。”章洛扬忐忑地道,“我这几年卖绣活,只攒下三百多两银子,是不是太少了?再有就是一些金银首饰,我能带出去么?”
“你还没问你爹的意思呢。”沈云荞提醒道。
“只是让自己死心而已。我爹才不会给我出头。”章洛扬沮丧地垂下了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直嫌弃我蠢笨。”
看到这情形,沈云荞于心不忍,道:“不说这些了。我们只当有备无患,先仔细商量一番。”
章洛扬汗颜,“商量就不用了,我听你安排就是。”她走出府门的机会都很少,外面的天地,让她一提起就心生畏惧。要不是到了这关头,想都不敢想飘零在外的情形。
沈云荞认真思忖了一阵子,道:“你有三百两,我没少跟我爹抠银子,也存下了一些,现在手里大概有五六百两,金银首饰都绞了,也是一笔钱财。这些加起来不是小数目,少说也能支撑一年半载——老百姓又不会锦衣玉食,一两银子都能花上许久——银钱不需担心。只是你这张脸有点儿麻烦,走到何处都会招人惦记。不过也没事,奶娘的好手艺我学会了,到时帮你好好儿装扮一番。……”
章洛扬侧耳聆听,频频点头。
沈云荞逗留至雨停,方道辞回府。
斜阳晚照时,章洛扬掐算着时间到了二门,等父亲下衙回府。
顺昌伯在户部行走,任从五品员外郎。回往内宅时,遥遥见到长女局促地站在那里,先是意外,随即明白过来。
他蹙眉走过去,“怎么连丫鬟都不带一个?”
“没、没带。”章洛扬很紧张,答完话才想起礼数,慌忙曲膝行礼。她不想这样,可是没办法改变,能让她如常谈笑的人,只得沈云荞一个。
顺昌伯的眉毛要拧到一起了,“在等我?何事?”
章洛扬垂眸看着脚尖,重复着沈云荞教自己的话,“今日沈大小姐来了,说、说了一些关于我的话,我……就、就想来问问您。”
顺昌伯暗自叹息一声,这么大的人了,说话还磕磕巴巴的,“是不是关于你的婚事?”
章洛扬掩在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是。”
“这件事,”顺昌伯尽量让语气温和一些,“你不必担心。”
章洛扬心中一喜,抬眼看向父亲。
是那样一双璀璨又泛着清冷光华的眼眸。顺昌伯错转视线,散漫地望向别处,“我这几日都在与武安侯府周旋,他们会出面辟谣,不会坏了你的名声。武安侯夫妇当面与我保证过了,日后定当善待于你,不会再纵着武安侯世子胡作非为。再不济,你若是受了委屈,只管回娘家来。”
章洛扬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目光也一点点黯了下去。
“你是长女,理当为父母分忧。”顺昌伯语重心长地道,“武安侯多年来得权臣照拂,在朝堂如日中天,哪家与之联姻,整个家族都会受益,不为此,他膝下子嗣焉能如此猖狂?”说到这里,他看向女儿,发现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神无助凄惶,心里烦躁起来,摆了摆手道,“算了,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听你母亲安排便是,我们总不会让你吃苦的。明白没有?”
章洛扬垂了眼睑,双手交叠到一处,“我听人说起过,说您……说您会妥善安置我,可、可现在……”
“你这是什么意思?指责我食言么?”顺昌伯视线锋利地凝住她,“人算不如天算。我为你打算得再好,你自己不争气,又能怨谁?我打算让你自幼习武,强身健体、巾帼不让须眉,可你学到十岁就抵死不肯了。我打算让你成为才女,可你却不知上进,凡事都不肯倾力而为。你倒是与我说说,是我食言,还是你辜负我在先?”
“……”章洛扬对上父亲的视线,看到了他眼中的嫌弃、失望,心头被刺到,疼。最怕父亲这样,但他这些年一直这样,让她羞愧、自卑。
“你的——瑕疵,你母亲正在给你想法子,到时听她吩咐即可……”
“爹爹!”顺昌伯的话被一道活泼清脆的女孩语声打断,“您怎么站在这儿说话?快回房吧,今日娘亲亲自下厨做的饭菜,您不想去尝尝?”
顺昌伯与章洛扬循声望过去。
丫鬟婆子的簇拥下,一道绯色身影款步而来。
是章兰婷,章洛扬的二妹。
“这就回去了。”顺昌伯的语声自然而然地变得很柔和,“你是贪玩要去外院,还是刻意来迎我的?”
“自然是刻意来迎爹爹的。”章兰婷巧笑嫣然,“女儿想您了。”瞥一眼章洛扬,停下脚步,不愿靠近那人半步似的。
顺昌伯转头看着章洛扬,“一道回正房?给你母亲请个安。”
章洛扬沉默片刻,缓缓摇头,“我,不舒服,要回房。”
“……”
“您的话,我记下了。”章洛扬语声艰涩,“我……听您安排。”
“随你就是。”顺昌伯拂袖而去。
章洛扬站在原地,看着父亲快步走到章兰婷身边,父女两个说说笑笑走远。
章兰婷是府里二小姐,大夫人的亲生骨肉,是她招惹了武安侯世子。
可是父亲不计较,仿佛闯祸的根本就是她章洛扬。
章兰婷只比章洛扬小三个月。
母亲、如今的大夫人,是父亲当年两笔情债。
父亲出门求学游历,遇到母亲,惊为天人,海誓山盟后,将人带回燕京。岂料,祖父祖母已为他定下亲事。
年轻时的父亲,风流倜傥,却心意坚决,抵死要娶母亲为妻。
家中拗不过,只得与定亲的那家说了实情,那位闺秀却宁可做妾也要进入章府。事情到了那地步,父亲只得同意。
当年那闺秀,便是如今的大夫人。
父母和离之后,这个本就是贵妾又生儿育女的女子,抬了继室。
——这些都是章洛扬听沈云荞说的。在这府里,人们说起她的生母,都没有好话。
太多的人在为大夫人抱不平,说她平白受了许久的委屈,那主母位置本就该是她的;太多的人在数落章洛扬的生母薄情寡义,对夫君孩子无一丝记挂,这些年杳无音讯。
没有人怪过那个惹祸的男子。
到如今,章洛扬亦不能怪他。
她是连生身母亲都能狠心抛下的孩子,又能奢求谁善待。
章兰婷中途被一种不知名的香花吸引,带着丫鬟过去采摘。顺昌伯笑看着,脚步停了停,没来由地回眸,望向章洛扬。
她孤孤单单地站在那里,也正望着他。
娇花盛放,比之她绝美的容颜,俗气。
霞光辉映,比之她清寒的眸光,失色。
粉红色春衫,墨绿色裙子,衣料、样式已经过时,可穿在她身上,仍是极为悦目。
长女的容颜,与原配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偏生性情迥异,一丝讨喜之处也无。
原配身世成迷,连他也不知她家乡具体在何处,娘家还有没有人。当年她绝决离开,直到如今,再不曾出现。若不是有这个女儿,他真会怀疑那一场□□是一场绮梦。
不需询问也清楚,长女心里委屈。
可又能怪谁?原配背离带来的痛苦,谁又能为他分担?
女儿要怪,就怪生身母亲吧。别人绝情在先,岂能怨他不仁。
他转身,快步回了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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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光四合时,章洛扬才挪动脚步,慢吞吞回往自己的小院儿。
“大小姐。”小丫鬟樱桃站在一棵花树后面,招了招手。
章洛扬止步四顾,见不远处两名婆子正站在一起说闲话,没注意自己,这才走到樱桃身边。
樱桃是沈云荞想法子弄进章府的,如今在章兰婷房里当差,平日时常寻机报信给章洛扬。
“什么事?”章洛扬轻声问道。
樱桃低声回道:“大小姐,您的亲事,是二小姐故意为之算计您的。”
章洛扬目露惊讶。
“是真的。”樱桃肯定地点一点头,“上次赏花宴,二夫人不是强拉着您去给各家夫人请安了么?忠勤伯夫人一看您就喜欢得不行,没几日就请人来提亲,意在要您嫁给忠勤伯世子。可是,忠勤伯世子是二小姐的意中人,她为此事关在房里哭了好几日。这件事在先,再加上她一直妒忌您的样貌,便想出了这般歹毒的法子。奴婢听人说,那次武安侯世子并没询问她在家排行第几,要是询问的话,她就说是章府大小姐了。”
大夫人与妯娌的关系一向剑拔弩张,相互添堵是平日消遣。那次赏花宴上的事,恐怕就是二夫人听说了一些闲话,故意为之。
妯娌两个斗法,却成了推章洛扬进火坑的源头。
章洛扬敛目思忖片刻,不知说什么才好。
樱桃忽闪着大眼睛,劝道:“大小姐,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已经得知原委,您可不能吃这哑巴亏啊。”
章洛扬苦笑。谁又想吃亏呢?可她在府里人单势孤,根本不可能扭转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