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亭侯府。
“映璇,赶紧在奏折上盖印子吧?”
“是啊,此事不好再耽搁,拓儿早日到圣上那儿请旨,你阿姐也好早日有个名分。”
大历朝有明文规定,郡王、国公、侯、伯娶平妻需请奏圣上裁夺。
先侯爷于三年前身故,宋拓年纪轻轻便承了南亭侯的爵位,这三年他在京郊宋家祖坟丁忧守孝,不日便期满返京,这个时候娶平妻对三年未办喜事的侯府来说可是大事一桩,今晨天不亮宋老夫人便入宫面见太后,得到她老人家的首肯。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封请旨奏折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太后都答应了,皇上自然是答应的,要紧的是他们大奶奶赶紧盖上私印,待侯爷把奏折递上去,侯府里里外外便可提前筹备盛大的成亲典礼了。
满屋子的主子、奴婢,十几双眼睛目露期待,甚至是敦促地看着韦映璇。
韦映璇面色却是不合时宜的冷淡,手指缓缓摩挲着私印,既不盖戳,也不说话,不知在思量什么。
众人觉得奇怪,来时路上大奶奶还亲热挽着韦映雪的手,言语间对嫡姐入府给予接纳和支持,可这会儿她不但不盖印子,连句话都没。
为何迟迟不肯表态?韦映雪也十分狐疑,心底不由得浮起一丝躁意,走上前一福:“老夫人、夫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宋老夫人温和地颔首:“好孩子,你说。”
“我此番来侯府,只因峰哥儿想见一见他亲爹和太祖母、祖母,从未想过索取名分,更是从未打算在侯府长居。
若因我的到来让我们姐妹之间生了嫌隙就是我的罪过了。
老夫人若执意要将我和峰哥儿留在府中,也不必费周章递折子请奏,映雪本就无意嫁侯爷做平妻,只恳请您准允我今后在府庵里带发修行。”
“这话说的!”宋老夫人当场拒绝,“映璇不是那等心胸狭隘拈酸吃醋之人,她心性练达,自是能容下你,哪里来的姐妹嫌隙?”
夫人陈氏快人快语,也跟着道:“你这么想实是见外了,你们姐妹二人是嫡出的一母同胞,岂是那么容易生嫌隙的?
且不说你们姐妹情意深厚,单说你好容易从北疆逃回来,还带回我宋家的子嗣,侯府也断然不能再让你流落在外,归府是必然要归的,平妻也是你该得的名分。
就算不做平妻,也断不能让你去庵堂,难道我偌大的侯府除了庵堂,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吗?传出去都闹笑话。”
老夫人和夫人相继表了态,按说韦映璇此时也该顺势表态,给嫡姐吃一颗定心丸。
但她却,一反常态沉默地坐在案几后,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毫无张口的打算。
韦映雪等不到她的回应,失望地抿着唇,屋里陷入一阵尴尬的静默。
老夫人只得再次张嘴打圆场:“你啊你,今后莫要再说去庵堂的话,就算你能忍受修行的清苦,峰哥儿也不能跟着你受这份罪。”
上了年纪的人,就喜欢儿孙环绕。
老夫人的目光总是忍不住落在韦映雪身侧七岁的峰哥儿身上,面露慈爱。
峰哥儿长得粉雕玉琢,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跟宋拓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因此老夫人丝毫不怀疑他就是宋拓的儿子,这孩子的五官一看就是他们宋家的后代,不会有假。
“多谢您老体恤,映雪感恩不尽。”韦映雪尽管十分感激,却还是面带忧虑地说:“可老夫人,说到底,我进侯府还是不合时宜,给侯府添了麻烦。
妹妹嫁来这七年,与侯爷琴瑟和鸣,远哥儿虽是过继来的,可这孩子冰雪聪明,从刚出生就养在妹妹膝下,与妹妹侯爷感情甚笃,更是老夫人和夫人的心头肉。
我本无意打扰妹妹一家的安宁,峰哥儿亦是从未想跟远哥儿争抢什么,原本我们母子不出现便不会打扰这一切,更不会叫妹妹举棋不定,如今却……
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我知道我如今身份尴尬,原就不该回来添乱,若再做了跟妹妹平起平坐的平妻,心中只会更加不安,还请老夫人收回成命,我想要的真的很简单,只求我的峰哥儿能得一隅庇护之地,平平安安成长,至于我,怎么都好说。”
这番话太过自谦,简直把自己碾压到尘土里,半句没提她当初也是正经跟侯府有过婚约的。
老夫人脸色蓦然一沉,对握的手突然抬起,啪的一声重重拍在桌上。
“这是哪个碎嘴子的又乱嚼舌根了!”
老夫人身边的艾嬷嬷,立马躬身在她耳边小声回禀:“这几日府里下人们不少议论此事的,就有不开眼的乱传,说侯爷亲生的峰哥儿回来了,远哥儿就要失去嫡长子的身份。晌午内务房几个婆子闲聊,不知怎的说起这个,言语间向着远哥儿说了几句,顺嘴提到了韦大姑娘,说韦大姑娘无媒无聘,连一个外室都算不上的,最多抬个妾就是给她脸了,峰哥儿一个庶子,也敢妄想踩着远哥儿,好巧不巧被经过的大姑娘听见了,抹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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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哥儿还没出月子就抱过来养在大奶奶身边,自小在府里长大,深得大家喜爱,下人维护他几句也是情理之中。
但老夫人还是毫不犹豫力挺韦映雪:“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映雪,你不要理会这些个老刁奴的闲言碎语,你和峰哥儿决计不是外人,你们都是侯府正经的主子,千辛万苦荣归府里,何来打扰一说?等拓儿请完旨,侯府一定会给你一个盛大的婚事,给你好好正个名,再有那些不开眼的人敢在你面前胡说八道看我不割下他们的舌头。”
韦映雪顿时惶恐:“老夫人息怒,我提这些绝无告状之意,只是心里深觉不安,早知如此,我那日就不该跟随商队逃出那个边塞小镇,我以为逃回来便能跟家人团聚了,万万没想到是我想的太简单,如今竟会面临诸多始料未及的状况……”
说着便抑制不住呜咽起来。
陈氏大起恻隐之心,上前拍拍她的肩头安慰:“映雪啊,你这个孩子也太善良,太替别人着想了,懂事的让人心疼!你千辛万苦才从北疆苦寒之地逃回京城,离开时自然是一心只想着脱困,任谁都不会怀疑你的动机,你此番能平安归来已是万幸,何苦要苛责自己?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该为峰哥儿着想,你不要名分,他总不能不认祖归宗。
且你更无须替远哥儿说话,说句不那么中听的话,比起峰哥儿,远哥儿都是次要的,二房过继来的而已,这些年咱们不算亏待他,他自然不能跟拓儿亲生骨肉相提并论,峰哥儿才是拓儿正经的血脉!”
她到底没忍住,对韦映雪说了掏心窝子的体己话。
陈氏向来心直口快,说完又有些懊悔,心虚地看了韦映璇一眼,儿媳十分疼爱远哥儿这个过继来的孩子,这些年为他倾注了全部的心力。
韦映璇冷眼看了半天热闹,此时终是忍不住,嘴角勾起十足讽意。
婆母果然跟上辈子一样,当众贬低远哥儿给峰哥儿抬身份,老夫人恐怕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也不会干看着,连半句制止的话都没有。
“母亲此言差矣!”她没像上辈子那样缄默不语,当场反驳陈氏:“二叔祖父跟祖父一样,乃宋氏嫡出,远哥儿是二叔祖父家嫡长房嫡出的幼子,血脉纯正,虽是过继来的,但开了宗祠,行了祭祀,入了家谱,便是在祖宗面前正式认了他嫡子的身份,按《大历疏议》规定,远哥儿是侯府事实上的唯一嫡子,是我的嫡长子,还请母亲收回方才的话。”
要不是二叔祖父家长房一口气嫡出了四个儿子,当年都不一定舍得把小儿子送过来过继给他们。
儿媳今日也太犀利了,陈氏被噎得目瞪口呆。
颇难为情地解释:“我可没说过远哥儿不是宋家正统血脉的话,他是二叔父家嫡出,血统自是没得说,身份自然也是贵重的,但跟拓儿亲生的比到底是差了一层,你非要拿我朝律法说事儿,娘无话可说,但你心里该清楚,一个是亲生儿子,一个是过继来的,亲疏有别,到底是不一样的。”
韦映璇没给婆母面子,再次反驳道:“母亲这话儿媳不认同。苍天在上,祖宗们都看着,远哥儿是祖宗面前认了的嫡子嫡孙。人无信不立,既然当初过继了远哥儿,无论从律法、族规还是情理来说,这个孩子都是我至亲的嫡子,绝无比旁的孩子更疏远一说。”
她一番话不卑不亢,干脆犀利,这般气度从前都未曾有过,竟压的陈氏目光不住闪烁,喉咙发干。
想到接连两次被儿媳怼,她心中甚觉不满,涨红了脸。
“映璇,你……”
“好了,都少说几句没用的。”宋老夫人适时打断她们,不悦地瞪了儿媳一眼。
儿媳是脑子一根筋,没什么心计之人,几句话的功夫就被孙媳拿住把柄狠狠压制,可见孙媳平日还是藏拙了的,关键时刻暴露出的口才和气度足够震慑她婆母了。
宋老夫人生怕儿媳和孙媳进一步生出摩擦,连忙张口把话题引回来:“当务之急还是商议映雪嫁给拓儿为平妻的事儿最紧要,映雪,你就不要再推辞了,我今晨已经进宫跟太后禀了此事,她老人家还记得你,一听说你要入府做拓儿的平妻,高高兴兴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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