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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宫女面上都露出担忧之色,最小的翠华道,“清薇姐姐,当真要走么?”
清薇想出宫这事, 不论是从前在东宫和还是如今搬到西宫, 都不算是隐秘。这也是其他宫女服气她的地方,皇宫是这天底下最富贵的地方,就算是宫女,伺候的也都是顶顶尊贵的贵人们, 那是几辈子换不来的福气,偏偏清薇就能舍得下。
舍得下也就罢了, 她还能让太后开口答允。
须知虽然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均可出宫, 但也不是年年都有这样的机会。有了机会,也不是人人都能走。
今年恰是新皇登基, 恩赦天下, 宫中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之前清薇说要走, 大伙儿虽不舍,却也没人开口挽留过。这宫里的日子好不好,不过在自己心里罢了。清薇想走而能走, 正是多少人都盼不来的。
谁知等内府出了名册,清薇却根本不在上面。
这种事,内府是不会弄错的, 那就只能是太后这边拦着。主子要留人, 清薇自然就走不了。所以她回来求太后恩典, 众人自然都跟着担忧。这会儿听说果然未允,不免担心清薇心里过不去。
所以翠华这样一说,清薇还未开口,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的说起留下的好处,又个个都说不舍得她,留下与众人作伴正好云云。
清薇睁开眼睛,微笑道,“你们的心意我领了。”
这就是不死心的意思了。
小宫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清薇又道,“各人手中都有差事,也别在我这里耽搁了,仔细待会儿嬷嬷们查问起来,无法交差。”
众人这才散去,只有碧月留了下来,低声在清薇耳畔道,“姐姐,张总管让婢子带话,陛下明日召司礼监周大人入宫。”
&徽。”清薇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碧月也离开之后,清薇才放松下来,在椅子上靠了一会儿,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进内室去,候着太后起身。虽然额头上的伤痕还在,但清薇就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仍旧尽心伺候。周太后见状,不免一叹,“哀家也想放你出宫,只是陛下那里,着实为难。”
她虽然是太后,但皇帝已经成人,并且身登至尊之位,御宇天下,纵是生身之母,也管束不得。
&太后垂爱,奴婢心中都记着呢。”清薇道,“其实奴婢要出宫,非但是奴婢想走,亦是不得不走。”
&却是怎么说?”太后问。
清薇微笑道,“方今陛下登基未久,虽然有先帝留下的一班老臣辅佐,大事上不会有差错,但几位皇叔犹在壮年,朝中却仍是暗流涌动。是以如今最紧要的,乃是收服人心,并诞育皇嗣,如此朝堂可安。”
&应如此。”太后不由点头,“你素来是个仔细的,这些事情上不会看错。”
&后谬赞。”清薇谦辞一句,才继续道,“然而如今陛下潜邸旧人未及分封,便要赏奴婢天大的恩典,倘若此事当真成了,只怕前朝后宫都不得安宁。非是奴婢有多紧要,不过人人都正要看陛下如何行事罢了。”
清薇方才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可不是在发呆,而是在细细思量这件事。皇帝的态度不必再提,但太后那里,却是十分微妙。
她不愿意让自己出宫,是怕没了辖制,但也不愿自己留下,怕皇帝受到的影响太大。
想明白了这一点,清薇便决定对症下药。所以方才这一番话,句句都暗合了太后心思,让她不由自主的产生“清薇不能留在宫里”的想法。这样一来,自己的下一步,方可实施。
第二日周徽进宫面圣。
他已年届五十,两鬓微白,留了几缕长长的胡须,身上穿的不是寻常官员补服,而是广袖长袍的水合服,脚踏芒鞋,头顶云冠,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意。
虞景虽然意气风发,但见了他,也不由端正敛容,亲手将周徽福气,又吩咐身边的内侍,“给周大人看座。”
等周徽落座之后,虞景便道,“今日请周大人入宫,是为朕的一桩私事。八年前,周大人曾为朕占卜,言朕身边有福星辅助。不知如今可有变化?”
周徽低头道,“请陛下恕臣冒犯之罪。”然后才抬起头来,细细打量虞景面相,一面轻捋胡须,掐指推算,然后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眉头紧皱,显然情况并不乐观。
虞景见状,不由眯了眯眼睛。
片刻后,周徽放下手,道,“从前老臣便对陛下说过,世间祸福本是恒定。因有福星忠心侍奉,陛下自然也得可借得福气。只是俗语云,有借有还,如今怕是到了该还回去的时候了。”
&是何意?”虞景问。
周徽细细解释,所谓的将福气还回,即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自身都会陷入低潮之中,诸事不顺,直到将这些福气尽数还清。也就是说,接下来继续将清薇留在身边,非但没有好处,反而可能会有坏处。
说完之后,周徽还安慰道,“不过陛下既是真龙天子,得天庇佑,想来就是将福气还回,也无大碍。”
然而虞景的眉头却缓缓皱了起来。这话听起来荒谬,他却不能不信。
毕竟先皇驾崩,虞景以皇太孙的身份登基,上头还有四五位年富力强的叔父在。这几位王爷各有心思,不可能甘心就这么被侄子辖制,加上手里也不是没有任何势力,要给虞景添些麻烦,是很容易的事情。
真龙天子得天庇佑,不会有大碍,前提是没人给他找麻烦。而如今这样的局势之下,虞景赌不起。所以这件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原本是想用周徽的话堵住太后那边的异议,将清薇留下,未料却惹出了新的问题。虞景思量片刻,问道,“不知周大人可有化解之道?”
周徽道,“这却也简单。只需陛下将那福星远远送走,便可减缓福气逆回的速度。倘若能让福星潜心为陛下祈福,或许反能有所补益。”他半个字也不问福星是谁,只道,“老臣家中有杨一真人手书《五斗经》一卷,世受供奉持诵,颇有妙验,愿献与陛下。”
虞景只微微沉吟,便点头许了。
周徽离开之后,他并未立刻前往西宫,而是将今日奏折批复完毕,待心绪平复,这才起身摆驾前往。
太后已是等候多时,见了人,立时拉着他的手问,“周大人怎么说?”
清薇立在太后身侧,低眉顺目,仿佛对此事一无所知,闻言立刻福身告退,好让母子二人说些私房话。
虞景眼神从她身上扫过,不紧不慢道,“周大人言,祸福恒定,借用的福气难以长久,总要还回去。若要破解时,便需将福星远远送走。”
他说完这句话,清薇已退到门口,抬手将门扉合上,然后才觉得心跳略微平复。
皇帝是在疑心她了。
也是,她这里才想出宫,那边就这样凑巧,周徽偏相出了这样的结果。他这会儿过来试探一番,也是正理。
殿内周太后听到他的说法,也不由皱眉,“这样凑巧?”
&来她也没有这样的能耐。”虞景哼笑道,“应是巧合无疑。事已至此,就算母后舍不得,怕是也只能放人了。”
周太后微微颔首,“也罢,既是天意如此,便不得不从。其实认真思量,如此也未必是坏事。陛下的心思,哀家都知道。让这丫头出宫去住几年,等这宫里宫外的事情都处置停当了,再让她回来,岂不好?”
虞景沉默片刻,起身道,“就依母后所言。儿子那里还有些公事未完,便先告退了。”
从殿中出来,见清薇守在门口,虞景站住脚,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清薇本以为他会开口,但虞景竟只站了片刻,便拂袖而去。
她转身进入殿中,走到周太后跟前跪下。
周太后拉着她的手道,“你是个好孩子,苦了你了。出宫之后,也当小心行事。若有过不去的坎儿,便进宫来,哀家与你做主。”言辞恳切,极是动人。
清薇低下头去,轻声应道,“奴婢省得。”
在内心深处,却至此时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这如履薄冰的日子,这要命的深宫生涯,终于结束了。
皇帝不会知道,清薇自然是没能耐制造这样的巧合。真正主导这件事的人,正是他的母后。
承平元年四月初三日,清薇携着个不大的包裹,过了安定门,便这般走出她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皇宫大内。
等刘嫂子和月娘离开,清薇将盒子拉到自己面前看了一会儿,才捻起一颗,放进了嘴里。
酸甜清香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是不知多少年不曾尝过的滋味。清薇面上不由露出一点笑意,觉得那位赵将军粗率之外,却也意外的有些体贴。
大约是知道自己最近一直在购买野果,用来做各种吃食,所以他才会将这山莓送来吧?
是道歉和和好的意思,虽然他并无只言片语,但清薇已经了然。——就像上一次,他早上把白蔷薇花放在门口,傍晚清薇就若无其事的继续同他说话了。
清薇托着腮,一边漫无边际的想着,一边随手捡起一个又一个的山莓放进嘴里,不知不觉间就吃掉了半盒。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牙根微酸——这山莓吃着虽甜,但毕竟有些酸味,吃多了便会影响牙口。
她想了想,捧着盒子去了厨房,将炉子点起来,开始做山莓果酱。果酱存放一两个月没有问题,平日里也可用来佐餐,尤其配馒头糕点之类,滋味更佳。就连宫中也时常备着。不过那都是尚食局的人做好了呈上来的,清薇自己还是首次尝试。
但她手巧,记忆力也极好,照着步骤做出来的东西,不说有十分滋味,至少也有八分。
不大的半盒子山莓,做成果酱只有小小一瓶。清薇特意选了琉璃的料器来盛放,微微有些发稠的红色液体清透漂亮,装在瓶子里,倒更像是用来赏玩的东西。清薇把玩片刻,将瓶子收起来,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
之后她换了一身衣裳,出门上街。
天子脚下的百姓安居乐业,不免就滋生出许多闲人。他们大半也不干什么作奸犯科之事,每日间聚在一处,无非那么几件事:吃喝嫖赌。至于到底做什么,要看手中是否宽裕。有钱时出入花街柳巷和赌坊,大把抛撒,没钱时也能一壶茶就落花生在小茶馆磨蹭一整日。
清薇往临街的茶馆门口一站,便瞧见了自己要找的人。
&姑娘怎么来了?”小茶馆自然没有跑堂,店东亲自招呼客人,见了清薇,便笑吟吟的问。
清薇道,“我找马五哥说话。”
&是要买果子吧?”店东摇头道,“这马五倒是好运气,坐着也有生意送上门来。近来赵姑娘没少照顾他的生意吧?”
&的生意我也是照顾的,只是不得空。”清薇说着,也不急着进去,先叫了一壶茶,几样茶点。于是店东脸上的笑就更加真诚了,豪爽的客人谁不喜欢?
这家茶馆规模很小,店里统共也只有六张桌子,马五等人将其中两张拼在一处,正在赌棋。马五大约身上没钱,也并不赌,只站在旁边看。
清薇在他身旁的那张桌上坐下来,摸出出一个素布的荷包,放在马五面前,“这几个钱,给马五哥过个手瘾。”
马五回头,见是她,便笑道,“赵姑娘,今日我可没有生意。”
&要紧。”清薇说,“今日不买果子。”
马五伸手抓起荷包掂了掂,里头的钱不多,也就是四五十个铜子儿,他又将之放下,转过头来看着清薇,“姑娘这是何意?”
&是想和马五哥合个伙儿,我出本钱,马五哥来赌,若输了便都算我的,赢了咱们平分,如何?”清薇笑道。
马五低头思量片刻,才笑道,“有意思!”
说着抓起桌上的荷包,将里头的铜板都倒出来,放在手里数了一遍,“赢多少不敢说,这本钱必定原样还你。”
&就多谢马五哥,我在这里静候佳音。”清薇笑道。
说起来,这马五倒也是个能人,家中有数亩果园,时兴的果子多少都种了些,一年四季几乎都有挑上街卖的东西。加上马五的娘子会经营,他自己虽然好赌,但却是个心里有数的,并不烂赌,加上本身爱好钻研各种赌术,极少有赌输的时候,因此这些年日子倒也过得红火。
果然清薇喝了半壶茶,马五便回来了,将荷包放在她面前,“姑娘点点。”
清薇也拿起荷包掂了掂,却并不打开来数,含笑道,“五哥今日手气不错。”她给出去的本钱,差不多翻了倍。
旁边有人道,“马五,你见天儿蹲在这里看,我怎么没想到还能这般?”马五虽然好赌,但赢多输少,若与他合伙儿,岂不是白得的钱?
马五道,“只怪你没有赵姑娘这样的慧眼。”
不过这等玩笑话,他也并不很放在心上。毕竟能待在这茶馆里消磨时间的人,谁比谁好多少呢?手头真有了钱,能忍得住不亲自下场?
还了清薇的钱,马五抓着剩下的铜板笑道,“时辰不早,咱这就回去了。”
&五哥稍等,有些生意上的事,请借一步说话。”清薇连忙起身道。
马五便站住了。但两人也不去别处,就在茶馆门口说话。
马五是个聪明人,之前若非听懂了清薇言外之意,也不会接下她的钱。他早猜出清薇有跟自己合作的意思,因此这会儿便问,“赵姑娘要做的是什么生意?”
……
虽然马五和清薇堂堂正正,但总有一班闲人四处嚼舌。因此当晚马五回家,便被自家娘子抓住拷问。马五夫妻成亲多年,一直恩爱和睦,他娘子倒不是疑心他如何,只是怕他在外面借钱去赌,将来不可收拾。
马五由着娘子泄了气,这才开口求饶,“好娘子,无论什么事,总该许我分辨两句才是。”
马嫂子松开他,双手叉腰,“也罢,给你分辨的机会,倒要看你说出什么花儿来!今儿那位赵姑娘,又是怎么回事?平白无故,她怎么肯把钱与你去赌?”
&到赵姑娘,娘子,咱们的时运来了!”马五面上是掩不住的兴奋神色。
&白无故说什么梦话?咱们家这几年日子是不错,但那是老娘辛辛苦苦挣来的,什么时运?”马嫂子眼睛一瞪,“你到底是被谁哄住了?是不是胡乱许了别人东西?”
&子先听我说完!”马五拉住她,“赵姑娘的手艺娘子也是尝过的,你倒说说,如何?”他如今每日进城都会给自家娘子带两个馒头回来。虽然放冷了滋味不如热的,但马嫂子还是十分喜欢。
因此听了这话,便道,“手艺自然是好的。我长到这么大,还未见过手艺比她更好的。就是缀锦楼和小张楼的大厨,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是呢。”马五道,“今日赵姑娘同我说,要同咱们一起做一桩生意。这可不是时运来了么?”
&能与咱们做什么生意?莫不是要将咱家的果子都买了去?”马嫂子道,“这倒算得上大,但她要那么多果子做什么?”
&是。”马五说,“具体如何,赵姑娘没说,只让你明日带上些咱们家的果子,往她家里去。到时候再谈。”
马嫂子道,“倒是听说她那个粥摊转给了人,想必已经有了旁的打算。明日且去看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话虽如此,脸上的怒意早已消失无踪。
清薇要做生意,虽然找了马五说话,最后却只跟她商量。这既是因为她一个未婚姑娘,同爷们不好说话,因此谨守本分,也显得家里是自己做主的意思,自然让马嫂子心里高兴。
这位赵姑娘不得了,或许当真能将自家生意做大,也未可知。
怀着这样的期待,第二日一早,马五和马嫂子便带上两筐各色果子进了城。马五把人送到清薇家门口,便自去寻他那一班朋友,马嫂子这才整整衣裳,抬手敲门。
清薇显然已经久候,开门见到陌生人也不惊讶,含笑问,“是马嫂子吧?快请进。”
&姑娘。”马嫂子进了门,不着痕迹的将这院子打量了一番,心下暗自点头。这地方虽不大,却打理得极好,显见得这位赵姑娘是个会过日子的。
年轻、能干又会打算,怪道从宫里出来的人得罪不起,她今日是这般,异日未必没有别的造化。
寒暄一阵,马嫂子便笑道,“赵姑娘,果子我已带来了,不知你说的生意是?”
清薇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招呼马嫂子,两人将果子搬到井边,用清水洗净,然后开始做果酱。两筐果子种类不同,倒费了不少功夫。中间清薇还抽空蒸了一笼馒头,等果酱做完,馒头也熟了。她用碟子盛了酱,从蒸笼里取了馒头,“嫂子尝尝。”
马嫂子接过馒头,沾着酱吃了两口,果然滋味不同。她不由点头道,“这么吃倒是别有滋味,难为你想得出来。”
&倒不是我想的。”清薇含笑道,“嫂子觉得这生意可能做得?”
马嫂子是个精明人,闻一知五,立刻道,“姑娘的意思,咱出果子,你出手艺,合伙来做这生意?”
清薇的手艺好,做出来的东西不愁没人买。而且这种东西也不必在街上摆摊卖,往那些酒楼馆子里头去问,必定会有人要。再者富贵人家,虽说这些东西都能自己做,但赵姑娘手艺好,说不得也有人愿意买了尝鲜。如此这般,比他们从前单卖果子不知强到哪里去!
别看果酱也是果子做成的,然而果子应季的时候不值钱,尤其是量大时,一文钱十斤他们夫妻都卖过,也只能咬牙认了。若能做成果酱,放置时间就更长,不必急着贱卖。再者不是在街头叫卖,价钱自然也不同。倘若肯下本钱,弄些好看的料器来装,档次上去了,不愁卖不出价钱。
只是,马嫂子看着清薇,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疑虑,“这生意自然极好。只这京城内外,有果园的人家也不少,姑娘为何独看中了咱们家?”
清薇也有些尴尬,又不愿意在他面前露怯,便道,“赵大哥去看看那边的孩子吧。”
赵瑾之这才注意到旁边地上还倒着个孩子,走过去检查一遍,确定只是晕迷过去,这才松了一口气,问清薇,“究竟是怎么回事?”
清薇便将事情说了一遍。当然,她省略了那人对自己的调戏侮辱,但赵瑾之看着眼前这场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趁着说话的空档,清薇终于缓过气来,从地上站起,正小心的整理自己的衣裳,拂去上头的灰尘,尽量让人看不出发生了什么。然而她大约不知道,她脸上那个鲜红的掌印,才是最引人注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