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里燃着气味清浅的香,午后耀眼阳光从半开的窗户漏进来,与缕缕青烟纠缠不休。
穆青衣半躺在黑漆钿镙床上,身下垫着蓝底白牡丹宫锦靠枕,长发随意的拢在一侧。额头裹着纱布,纱布上隐隐透着红色,似有鲜血渗出。
额上伤口浸血,她神情却平静慵懒,似乎对此无知无觉,只半睁着眼,双目呆滞的盯着那光与烟。
她是穆青衣……
母亲蒋氏生她时难产去世。
五个月后父亲的通房诞下庶女,抬为姨娘。
次年父亲定国公续弦,继室很快诞下龙凤胎,站稳脚跟。但因为孪生姐弟损了身子,直到七年前才再度怀上,顺利产下麟儿,母子平安。
有后妈便有后爹,这话用在穆青衣身上再合适不过了。自打出生,作为父亲的定国公便没正眼看过她,续弦后继母从中作梗,十多年来见穆青衣的次数屈指可数,指不定他早忘记有这么个女儿。
备受冷眼的穆青衣磕磕绊绊终于活到十四岁,支撑她活下来的信念便是母亲在世时为她定下的亲事,长她一岁的威远候世子,夏仪征。
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少年郎却带着订婚信物要求悔婚,理由是丧妇长女不娶。
被退婚的穆青衣**病榻,本以为会像茶花一样枯死枝丫,一道庄严圣旨给了她新生——封昭和公主,和亲。
和亲,并不是什么好差事,穆青衣却仿佛看见了光明,病病歪歪的身子竟撑过了那个记忆中最为寒冷的冬天。
荷叶覆满塘的时候,她登上那辆极尽奢华的七彩琉璃华盖翠帷马车,踏上异国他乡,成亲。
作为不受宠的、被退婚的丧妇长子,她挣到了最好的前程。
直到……
回忆中止,穆青衣脸色惨白的拽着滑丝薄被,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她是穆青衣?那样悲惨的结局是她注定的命运?
死死揪着被面上勾勒的芙蓉花,眼神却渐渐冷清,渐渐坚决。
不是的。
真正的穆青衣带着满身伤痕衣不蔽体的躺在长满藤蔓的荒芜里,真正的穆青衣支离破碎魂飞魄散,可她此刻却真真切切的躺在梨苑,躺在黑漆的、斑驳的螺钿床上。
她不是穆青衣……
真正的穆青衣已经死了,她只是一个“目睹”穆青衣的一生并代替她回到命运逆转前夕的、暂时遗忘自己的人。
虽然“变成”穆青衣着实倒霉,但好歹一切都未发生,而她占了先机,未必不能逆天改命。好好谋划,定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解开穆青衣的命中死劫。
咔。
寂静的屋里忽然响起一声轻响。
穆青衣抬眸,一个雪白的球突兀又极自然的映入她漆黑的眸中。眉黛一松,整个人就像春风里的叶,缓缓伸展开来,所有忐忑所有彷徨所有不安,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那颗弹出心爱利爪插中一块点心的球,若有所感的朝她扫了一眼,接着慢吞吞的转身,拿硕大的屁股对她,同时慢条斯理的享用美味。
宁静的屋里就响起了一长串夸张的咀嚼声。
穆青衣勾过绣着浅紫海棠的姜黄色的迎枕,下巴轻靠在上面,望着那颗球眉眼含笑。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正大快朵颐的球僵住动作,两只耳朵高高竖起,随即很有节奏的左右摇摆。脚步声越来越近,白球深情款款地看了眼吃到一半的糕点,恋恋不舍的放回。
临走前瞄见伏在朱漆圆桌上打盹的婢女,当下改变主意,将啃了一半的点心放到熟睡的婢女眼前,翘着尾巴姿态优美的跳下桌。末了还不忘用尾巴扫桌面,将红白的点心沫沫洒了一地。
樱草色的帘子被掀开,身着啡色撒花金团花领褙子,下配墨绿素面襦裙的张嬷嬷走了进来。见穆青衣看着自己,笑道:“原来姑娘醒了!”
穆青衣只看着她,并不搭腔。张嬷嬷素来知晓她的冷清性子,也习惯了她的沉默,并不在意。她正要开口说什么,不经意瞄见一旁打瞌睡的婢女,当下沉了脸。
她不声不响的走到婢女身边,抬手就拧婢女的耳朵。
睡的正香的海棠吃痛惊醒,正要闹嚷,看见拧她耳朵的是张嬷嬷,将责怪的话咽了下去,求饶道:“求嬷嬷手下留情,奴婢只眯了一小会儿……”
张嬷嬷仍不松手。
“嬷嬷轻些,仔细奴婢叫出声惊着姑娘,连累嬷嬷受骂!”
“贱蹄子,姑娘早醒了!不上心的贱人!”一边骂一边别过身子,露出后面抱着迎枕的穆青衣。
“竟敢拿姑娘当挡箭牌威胁我,找死啊你!”张嬷嬷抓着她的错处,揪着耳朵的手更用力了。
“嬷嬷,痛,姑娘饶命……”
张嬷嬷听见她求穆青衣,立刻放开她:“看在姑娘的面上且饶了你,倘若下次被我抓着,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说完给了海棠几个栗子。
“谢姑娘,谢嬷嬷,奴婢再也不敢了。”
海棠话没说完,张嬷嬷便发现了某球留下的半块点心,刚压下去的怒火又冒出来,抓着海棠就打:“贱蹄子,居然偷吃!看我不打死你!”
点心本不是海棠吃的,刚刚被拧耳朵又被敲头的海棠疼的还没缓过劲来,听见那话,看见那动作,抬脚就跑。可她又不敢真跑了,只围着屋子转,张嬷嬷怒火攻心,便追着她打。一跑一追间,安静的屋子热闹起来。
穆青衣瞄了眼桌下舔爪子的某球,又瞥了瞥对她视而不见的追逐正欢两人,几不可见的叹了口气。
那个张嬷嬷,是穆青衣的管教嬷嬷,也是她所住的梨苑的管事嬷嬷,别说海棠那个婢女,有些话连她都得听着。
而海棠,是她屋里的二等丫鬟。性子颇为木讷,不够灵活也不够聪明。尽管已经是二等丫鬟,整个人还是有种土里土气的感觉。当然,也因此才到她屋里。
“点心赏你。”穆青衣忽然道。
正在追逐的两人都是一愣,张嬷嬷很快反应过来,有些不服气:“姑娘,这小蹄子明明偷吃……”
“你们吵到我了。”穆青衣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但她的话已经清楚明白的传达了她的意思:赏点心并不是嘉奖,而是你们很吵。拿了点心走吧,都别闹了。
穆青衣说完就观察两人的表情。海棠一听那话表情一松,道谢的声音都欢快了许多,似乎觉得自己得救了。很显然这个木讷的姑娘完全没有意识到,点心本不是她偷吃的,她本不应受罚。而张嬷嬷则很不服气,眉毛一扬就要反驳,但一看见穆青衣的眼神就闭了嘴,侧脸狠狠瞪海棠,脸色依旧难看。
过了片刻,张嬷嬷凑到穆青衣跟前,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姑娘,国公爷送了四个丫鬟过来。”
穆青衣颔首,算是知晓了。
张嬷嬷觑着她的脸色,见她并不排斥,忙道:“姑娘,您可千万别被四个丫鬟收买了呀!国公爷为什么送您四个丫鬟?还不是给香苑的那位收拾烂摊子!您可千万别好了伤疤忘了疼!要不是香苑那个贱人推您,您怎么会受伤?瞅瞅,还渗血呢,下手多狠啊……”
说着伸手碰穆青衣额头,穆青衣忙偏头躲开。
“姑娘可是还疼着?”张嬷嬷被穆青衣弄的有些尴尬,默了一默,问。
穆青衣瞥了她一眼,抿了抿唇,不答。
“瞧我这张嘴,流着血能不疼么……”她脸色悻悻的,很快又挪到先前的话题上,十分语重心长,“姑娘啊,不是奴婢旧事重提,而是国公爷他,心是偏的!唉,其实也不能怪国公爷,都是先夫人……”
这话穆青衣听了无数遍,耳朵都起茧子了。
国公爷不喜欢她,因为她母亲诞下她的那日自戕,并留下遗书,说什么你救我一命,我续你香火,从此两不相欠。
夫人不待见她,因这世上便没有续弦待见继女的。
老夫人也不喜欢她,因为她是女子,更因为她母亲是狐狸精,魅惑她儿子不走正道。因而她穆青衣也该是狐狸精,是妖孽,正经人家自然是容不得妖孽的。
穆青衣垂着眼,手摩挲着迎枕上的海棠花,似乎在听似乎没听。
张嬷嬷觉察了她的心不在焉,知道她心中不喜,便打住话题,另起道:“姑娘,送丫鬟来的管事说了,姑娘屋里没有一等丫鬟。这本应府里拨过来的,可府中本来的一等丫鬟大都放出去了,一时没有合适的,因而让姑娘在屋里的二等丫鬟中升一个上来。姑娘您看升谁合适?”
“她。”穆青衣抬手指着正清扫地上点心沫沫的海棠,眼睛也不眨一下。
“啊?”海棠这时发现了桌子底下舔爪子的白球,向来不大聪明的她脑袋终于灵光了一次——偷吃点心的就是这只!可她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便被穆青衣点名,一时不知所措,愣在那里。
“升她做一等丫鬟。”穆青衣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张嬷嬷和海棠都听清楚了。准确说来,是张嬷嬷从错愕中回过神来,而海棠终于明白发生什么事,然后错愕。
“姑娘!”张嬷嬷声音有些尖锐,“您可知您在说什么?!”
穆青衣抬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地道:“你问我升谁做一等丫鬟合适,我说海棠。嬷嬷可有意见?”
张嬷嬷从来没有见过穆青衣那般果决,不由微愣,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沉声道:“姑娘,你升的可是一等丫鬟!而这个贱蹄子,方才当差的时候不仅偷懒打瞌睡,还偷吃点心,您居然决定让这种人做一等丫鬟?合适吗?”
没有用您。穆青衣唇角微勾,似笑非笑:“那嬷嬷认为谁适合?”
这样的穆青衣十分奇怪,张嬷嬷心底说不出的怪异,但她很快把这种诡异感忽略,一本正经道:“我认为牡丹就很合适!”
穆青衣没有说话,只定定看着她。
张嬷嬷忽然有些紧张,因而又补充:“至少比海棠合适!牡丹模样周正,比海棠好看,人又机灵聪明。当差也十分用心,从不会偷奸耍滑,您如若不升她而升海棠,岂不是让下人们寒心?”
“寒心?谁?”穆青衣放下迎枕,目光灼灼盯着她,“是嬷嬷寒心吧?”
“姑、姑娘何出此言?!”张嬷嬷又惊又恐,更多的却是算盘被揭穿的尴尬羞恼。
“因为牡丹是你侄女!”这是穆青衣想说的话,海棠却抢先说了,“嬷嬷您刚刚说话的时候没有称姑娘‘您’而是用‘你’,还一直反驳姑娘,对姑娘不敬!”
海棠刚刚就发现了,可一直插不了嘴,直到现在才找到间隙,卯足劲的往张嬷嬷身上捅刀子。
唔,人虽然笨了点呆了点,胆子也不小,但懂得审时度势挟私报怨,还算有可取之处。穆青衣歪着脑袋,决定就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