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光辉正在减弱,哪怕是在晌午时分,也仿若被笼罩在了一层素白薄纱之中。
穹宇之上的云气愈发厚重,伴随着阵风而流动、聚集,几乎盖住了整片天空。
像是发觉了他的到来一般,城市之外也渐渐起了迷濛的白雾。
季木孤独地行走在通往森林的旷野之中,逆着那条向身后不停奔涌的河流。
这无边的旷野恍如耶稣被圣灵引致、受魔鬼试探之所。
祂于旷野之中禁食四十昼夜,后来便感到了饥饿。
而季木禁食的时日,比起四十昼夜还要来得更加长久。
自从他来到世界的尽头,除了清晨会去往河边,畅饮其中的清水,此外就再没有进食过。
那些一开始在那座低矮的建筑中发现的绿液,他全都留给了女孩作为食物。
因为女孩和他不同。
她的体内没有永夜之血,不能将灵魂源能转为他用。
一旦长期得不到能量的补充,女孩就会死去……
人类就是这样一种脆弱的生物。
即使是已然接近非人的季木,在长达数月的禁食之后,灵魂相较原先也极大地衰弱。
而这衰弱的体现……便是他一日比一日要睡得长久。
所以,在之前女孩担心他有一天会醒不过来的时候,他才选择了沉默。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女孩。
前时,他们几乎探索过大半座城市,但没有发现任何食物存留。
有的,只是大量被弃置在各种建筑中的空玻璃瓶,与存放绿液的那些几近相同。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充裕的食物。
不论夜晚还是白天,两人都可以听到鸟兽的叫鸣之声,可是却从来也没有真正地遇上过。
那些声音,就像是某个渺远时间残留下来的幻影一般,分辨不出它来自哪个方向,仿佛是从什么方位也不是的方位,从什么地方也不是的地方传来的,只能耳听表象,而不可溯其源头。
自四泓水潭发源的四条河流中没有鱼虾,城市、旷野与山丘之间也不存在动物。
这不禁让季木怀疑,他和女孩便是世界尽头仅有的有血肉的活物。
这是被花草和树木所统治的世界。
季木也曾吃过那树上的树果,却发现滋味苦涩,而且也没有丝毫能量补充。
构成这些草木的物质似乎与原来的世界并不相同,哪怕是永夜虚腔也无法将其吞噬利用。
也就是说,那些绿液便象征着考核的时限。
他们必须在绿液耗尽之前找到方法,一起离开世界的尽头。
除此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想要和女孩一同离开的理由。
为了那时的约定……
季木轻呼出一口气。
那些热气一吹出口,便化为了徐徐上升的透明水雾。
朦胧的金辉透过云层之阻,游离在茫茫的雾霭之中,如同踩着夕照下闪耀着光芒的水洼之时溅起的碎梦。
渐渐地,季木慢下了脚步。
前方,已是森林。
森林是一片浑然一体的庞大区域。
它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从任何一个方位都可以进入其中。
心口处的不安之感愈发强烈……
盘踞于此的森林……彷如长眠未醒的史前巨兽。
只是靠近,便隐约感到身体某处似乎有某种东西正在逐渐消失。
他没有犹豫太久,还是向前迈动了脚步。
进入森林以后,弥漫在旷野之中的雾气不复再有,深深的黑暗将一切笼罩其中。
季木闭上了双眼,而后睁开。
双目再启时,他的瞳孔之中已经燃烧着灿金色的三位一体之光火。
晦涩而幽深的暗之环缠绕在他的四周,宛如吞噬着大渊泉源的归墟之洞。
越是去往森林的深处,沉淀于其间的黑暗便越是浓重。
跨越深不见底的沟壑,拨开一人多高的灌木,撕裂庞大致密的蛛网,避绕苔藓满布的沼泽……
他终于来到了森林的深处。
林木之间传来了沙沙作响的风音,有如一声声虚幻渺远的叹息……
不知何处响起了高亢凄凉的鸟鸣,绝望、哀伤,而又如泣如诉……
当季木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周边的巨树几乎直达天穹,站在下方完全看不到顶部。
在不远处的巨木之间,似乎生长着许多矮树。
它们在受到巨树庇佑的同时,也被夺走了阳光,因此无法壮大、成长。
慢慢地靠近以后,季木兀然发觉……那些一人多高的小树上,竟然都长着一张人脸!
“人面树?从未听闻世间还有这样的树……”
于是他仔细地观察。
每棵树上长着的脸……都微妙地有所不同。
五官完整,栩栩如生,好似它们都曾经是一名人类一般……
更加奇异的是,在季木触摸树干的时候,竟能感受到其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跳动……
“心”……
脑海里突兀浮现出这一词汇。
不知为何,季木的心底突然产生了一种极端的不安与恐惧,就好像预感到……自己在某些地方做错了。
但无论怎么想,一时间他都想不明白自己做错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森林慢慢开始释放出了它的力量。
恍如黑暗的洪炉,熊熊燃烧着恐惧,同时也在侵蚀着他的心……
季木几乎抵达了森林的最深之处。
那里只是黑,其余一无所有。
丧失了五感,只剩下麻木。
他如同一具虚无的空壳般跌倒在地。
黑暗吞噬着他的影子,埋葬着他的心。
就在这时,季木残存的意识依稀感到……脸颊上传来了微弱的冰凉。
“该是落雪了……”他心里想。
在意识即将消失的最后一霎,回忆犹如走马灯一样纷繁涌来……定格在了女孩为他系上围巾、歉意地微笑的画面。
他用最后的气力撑开眼皮,看了脖颈前缠绕的围巾一眼。
光芒如梦一般沉降,散落在他的身边。
那么温柔……
如同母亲的手为他盖上暖和的被褥。
……
一觉醒来,周围气温低得可怕。我不禁打了个寒战,用上衣紧紧裹住身体。已是日暮时分。我从地上站起,抖落大衣上的草屑。这当儿,第一场雪轻飘飘地触在我脸上。仰首望天,云层比刚才低垂得多,且愈发黑了,透出不祥之感。我发现几枚形状硕大而依稀的雪片自上空乘风款款地飘向地面。冬天来了!
我离开前再次打量了一番围墙。在雪花飞舞阴晦凝重的天宇下,围墙更加显示出完美的丰姿。我往墙的上头望去,竟觉得它在俯视我,俨然刚刚觉醒的原始动物在我面前巍然矗立。
它仿佛在对我说:你为什么待在这里?你在物色什么?
然而我无法回答。低气温中短暂的睡眠从我体内夺走了所有温煦,向我头脑内注入了形态奇妙而模糊的混合物样的东西,这使我觉得自己的四肢和头脑完全成了他人的持有物。一切都那么沉重,却又那般缥缈。
我尽量不让目光接触围墙地穿过森林,急切切地往东门赶去。道路长不见头,暮色迅速加深,身体失去微妙的平衡感。途中我不得不几次止住脚步喘息换气,不得不聚拢继续前进的体力,把分散迟钝的精神集中在一起。暮色苍茫中,我觉得有一种异物劈头盖脑地重重压迫着自己。森林里恍惚听见有号角声传来,但听见也罢不听见也罢,反正它已不留任何痕迹地穿过了自己的意识。
勉强穿过森林来到河边时,地面早已笼罩在凝重的夜色中。星月皆无,惟有夹雪的冷风和寒意袭人的水声统治四野。背后耸立着在风中摇晃的森林。我已无从记起此后我是花了多长时间才走回图书馆的,我记得的只是沿着河边路永不间断地行走不止。柳枝在黑暗中摇曳,冷风在头顶呼啸。无论怎样行走,道路都漫不见头。
…
女孩让我坐在炉前,手放在我额头上。她的手凉得厉害,以致我的头像磕在冰柱上似的作痛。我条件反射地想把她的手拨开,但胳膊抬不起来。刚要使劲抬起,却一阵作呕。
“烧得不得了!”女孩说,“到底去哪里干什么来着?”
我本想回答,但所有语言都从意识中遁去。我甚至无法准确理解她的话语。
女孩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好几条毛毯,把我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包起,让我躺在炉旁,躺倒时她的头发碰到了我的脸颊。我不由涌起一股愿望:不能失去她!至于这愿望是来源于我本身的意识,还是浮自昔日记忆的断片,我则无以判断。失却的东西过多,我又过于疲劳。我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这虚脱感中一点点分崩离析。一种奇异的分裂感——仿佛惟独意识上升而肉体则全力予以遏止的分裂感俘虏了我。我不知道自己应寄身于哪个方向。
这时间里,女孩始终紧握着我的手。
“睡吧。”我听到她说。声音恍惚来自冥冥的远处。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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