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亘古持恒的长梦中醒来的时候,季木发现女孩正倚靠在自己的肩头。
浓郁的芳香如同泛涌的潮汐般涌入他的口鼻之中,却再无法引起他情绪的波动。
他轻轻地握住了女孩依稀还有些温热的手,其上已经全然为苍翠的常春藤叶覆笼。
出现这种树化征象的不止有她的手部……
那些鲜绿的藤叶……此刻已蔓延到了她的周身各处。
季木甚至无法看见在那密集的枝叶遮掩下的女孩的面容……
在遮阴的树下,他们躺在那里。
女孩就这样挨着他,静静地躺卧……
季木仍可以感受到她微弱的鼻息的吹拂。
但如今他眼前的那个存在……
与其说是故往记忆中的女孩……不如说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单纯的活物。
她的身体本就对绿液中所含的生命能量无法耐受,全靠永夜之血勉强维持着体内循环的供求。
这种不稳定的状态注定无法维系太久。
当她决定放弃天上的幸福而将永恒让与季木的时候……
手腕狭长的伤口中流出的每一滴血,都会令这脆弱的平衡崩坏一重。
她本应在自愿求死的那一刻便化作海上的泡沫……
但这具身体至今仍承受着名为“永生”的咒诅。
深深的异化已经彻底改变了她身体的结构,使之成为了一座幽禁灵魂的囚笼……
女孩的灵魂陷入了诞生时的混沌……被拘束在了这具躯体之间的无尽虚空。
何其哀默……
因由无法死去……所以只能存活。
但这种连意识都已被全然剥夺的“永生”……根本算不得“活”。
“那只是永远的死…………”他悲哀地说。
话音落后,季木慢慢将女孩揽入怀中。
他用脸颊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女孩的脸,感受着其上仍在不停地流失的那一点热度。
她的身体逐渐冰冷……
渐渐冷得不像活物。
他抱住女孩的手在微微颤抖。
想要流泪……却发现泪腺早已干枯。
他已是接近无瑕之人。
这样的存在不应落泪,话语中也不会带着颤抖……
可是……
到底是为什么呢……
眼看着女孩将永远地沉沦于生与死的夹缝之中……
他的心里便起了疼痛。
直到干涸的眼中落下泪水,呢喃的声调也开始颤抖……
他才有了为人的醒悟。
……
那天早晨我走进屋,发现我从意大利带回的马萨乔两幅画的大照片,从她床头的墙上消失了,我感到诧异,正要问她照片哪儿去了,目光忽又落到旁边摆她喜爱的书的书架上,发现一半由我送的、一半由我们共同看的书慢慢积累来的小书库,全部搬走了,换上了清一色毫无价值的、想必她会嗤之以鼻的宗教宣传小册子。我又猛然抬起头,看见阿莉莎笑容可掬——不错,她边笑边观察我。
“请原谅,”她随即说道,“是你这副面孔惹我发笑,你一看见我的书架,脸就失态了……”
我可没有那份心思开玩笑。
“不,说真的,阿莉莎,你现在就看这些书吗?”
“是啊,有什么奇怪的?”
“我是想,一个聪明的人看惯了精美的读物,再看这种乏味的东西,难免不倒胃口。”
“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她说道。“这是些朴实的心灵,同我随便聊天,尽量表达明白,我也喜欢和他们打交道。我事先就知道,我们双方都不会退让:他们绝不会上美妙语言的圈套,而我读他们时,也绝不会欣赏低级趣味。”
“难道你只看这些了吗?”
“差不多吧。近几个月来,是这样。再说,我也没有多少看书的时间了。不瞒你说,就在最近,我想再石看你从的教我欣赏的伟大作家的书,就感觉自己像《圣经》里所讲的那种人,极力拔高自己的身长。”
“你读的是哪位伟大的作家,结果给了你这样古怪的自我评价。”
“不是他给了我的,而是我读的时候自然产生的……他就是帕斯卡尔。也许我碰上的那一段不大好……”
我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她说话的声音清亮而单调,就像背书似的,眼睛一直盯着花束,插花摆弄起来没个完。她见了这个手势,略停了一下,然后又以同样的声调说下去:
“处处是高谈阔论,会人惊讶,费了多大的气力,只为了证明一点点东西。有时我不免想,他那慷慨激昂的声调,是不是来自怀疑,而不是发自信仰。完美的信仰没有那么多眼泪,说话的声音也不会那么颤抖。”
“这种颤抖和眼泪,才显出这声音之美。”我还想争辩,但是没有勇气了,因为在这些话里,根本见不到我从前在阿莉莎身上所珍爱的东西。这次谈话,我是根据回忆如实地记录下来,事后未作一点修饰或编排。
“如果他不从现世生活中先排除欢乐,”她又说道,“那么在天平上,现世生活就会重于……”
“重于什么?”我说道,听了她这种古怪的话不禁愕然。
“重于他所说的难以确定的极乐。”
“这么说你也不相信啦?”我高声说道。
“这无关紧要!”她接着说,“我倒希望极乐是无法确定的,以便完全排除交易的成分。热爱上帝的心灵走上美德之路,并不是图回报,而是出于高尚的本性。”
“这正是隐藏着帕斯卡尔的高尚品质的秘密怀疑论。”
“不是怀疑论,而是冉森派教义,”阿莉莎含笑说道。“我当初要这些有什么用呢?”她扭头看那些书,接着说道:“这些可怜的人,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属于冉森派、寂静派,还是别的什么派。他们拜伏在上帝面前,就像风吹倒的小草,十分单纯,心情既不慌乱,也谈不上美。他们自认为很渺小,知道只有在上帝面前销声匿迹,才能体现出一点儿价值。”
“阿莉莎!”我高声说道,“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
她的声音始终那么平静、自然,相比之下,我倒觉得自己这种感叹显得尤为可笑。
她又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最后这次拜访帕斯卡尔,我的全部收获……”
“是什么呢?”我见她住了口,便问道。
“就是基督的这句话:‘要救自己的命者,心然丧命。’至于其余部分,”她笑得更明显,还定睛看着我,接着说道,“其实,我几乎看不懂了。跟小人物相处一段时间之后,也真怪了,很快就受不了大人物的那种崇高了。”
——《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