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履步入中书东厅时,觉得有些生疏。
他至中书十次有九次都是往西厅而去找章越议事,至于去东厅次数实是屈指可数。
但来都来了,何况是中书下札,宰相王珪亲自相传。
黄履抵至中书东厅时,王珪礼遇甚厚掇案相待。
堂吏给二人呈上饮子后,黄履刚呷了一口,便听砰地一声,王珪将碗重重地放在了案上。
王珪道:“三司难道山穷水尽到这个地步,连拨给国信所五万贯钱都拿不出!”
国信所是专司接待契丹使节的衙门,隶属于枢密院,全称是管勾往来国信所,乃真宗景德四年所设。
这次为了接待前来‘问罪’的契丹使节团队,王珪命国信所好生接待,从见宴辞宴游宴皆有流程,另还有礼品馈赠鞍马回易等一一都有进行精心安排,并批下五万贯的款项令三司拨付。
可是国信管勾到三司取钱时,却被黄履驳了回去。
管勾回去禀告孙固,孙固又告知王珪。王珪不由大怒亲自传见黄履。
王珪道:“陛下一再言语,辽使不可礼同诸番,故付主客掌之是非,尔何敢轻慢!”
见王珪发了脾气,黄履不动声色。
他早不是当年意气奋发的太学生了。在官场摔打多年,他深明一个道理,上司发了脾气责骂时,你决不能发脾气。
否则你就被白骂了。
黄履反而心平气和地道:“回禀昭文相公,按照故事,入境契丹使节不得多于百人,我朝派往契丹使节也不得过百人。但这一次契丹使者有两百余人,此不合于制度。”
“这么多人无法接待,请恕我无法拨给如数款项。”
王珪人老体衰本不想多争论,眼下只有硬着头皮道:“这也是契丹礼重于我,同时也要多派兵马保护使节的安全。”
黄履道:“下官听说虽然正使韩师朴被放归了,但回国的馈赠全无,关押辽国三日内不予吃食,只给劣水。甚至作为副使的童贯居然在幽州时被辽国扣押。”
“下官不知从古至今有这等礼重之法!还请昭文相公明示!”
一旁蔡确道:“计相,雄州来报辽国在边境频频点集,大有南下之意。一旦辽国铁骑南下,如之奈何?朝廷能从熙河路,陕西五路数千里调精兵回援吗?”
“这一次辽军袭我沧州小南河寨,杀我军兵百姓上千,已不仅仅是警告之意了。”
黄履道:“回禀大参,如今万万不可前倨后恭。我们一旦主动示弱,便被辽使知道虚实了。”
蔡确道:“那也总好过这般虚张声势!一旦辽国南侵,则河北无以固守。朝廷这些年在熙河路,在陕西用了太多钱了。以至于河北武备废弛,现在才整兵经武,设三辅军,不嫌太迟吗?”
王珪道:“若辽军真的南下,我们再议和已为时太晚,倒不如趁着现在辽国之要求不会太过分的时候。”
“据我所知辽主耶律洪基还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黄履道:“恰恰相反,据下官所知辽主耶律洪基并非善人,连妻儿都能杀之主,焉能称之良善之辈?现在辽国已是将刀都架到我等脖子上了,朝廷不可奢望以退让求得辽国原谅。”
王珪道:“礼仪之事中书自会议之,安中到底拨不拨钱?”
黄履则道:“回禀昭文相公,下官当年寇忠愍如何应对契丹,也请相公今日如何契丹!切不可以为绥靖了,辽国就真的放过我们了。”
“款项三司不是没有,但下官宁用五万贯召集来一千军兵营地,也不会拿来喂养辽国这帮豺狼。”
“下官告退!”
说完黄履起身拂袖而去,留下蔡确和王珪二人面面相觑。
王珪怒道:“这黄安中分明没将本相放在眼底。”
蔡确则好整以暇地道:“我早劝说丞相将吕嘉问,邓绾等人召回朝中,可是丞相又不听。”
“如今朝中都是章三党羽,我等如何主张?”
定力寺中。
章越已是住下,每日与寺内僧人和李夔谈经论道,倒也是惬意。
他虽人在隐居状态,但似黄履等大小官员依旧将要公门要事写在纸上禀他知道。
章越虽以‘已读不回’的方式来处置,但身居禅房之内对朝内朝外依旧是了若指掌。
众多弟子中李夔跟随章越最久,当初征战熙河路时,便从头到尾跟随着章越,颇立战功受封赐官。李夔后又经过锁厅试,在元丰二年考中了进士。
李夔的能力在众弟子中并不出众,虽不如蔡卞,陈瓘,可章越却最信任他。
章越这番远离尘嚣的半隐之举,也让他跟随在身旁。
寺内章越所居的庭院内,丁香掩映。还有几处疏竹夹杂其中,竹叶翠绿欲滴。
满庭都是春意。
每日晨钟暮鼓洗涤人心。
真是一处避世隐居的好去处。
这数日章越也同僧人一般作息,在晨钟中起床,在晚钟中上床歇息,倒理顺了生物钟。
一夜好眠的章越今日他与寺中的智能长老一起在庭院中对弈,李夔在旁旁观。
听着棋子轻叩棋盘的声音,看着满庭丁香,章越抚着冰凉的棋子,不免想起王安石在此间所书‘殷勤解却丁香结,纵放繁枝散诞春’的诗句。
智能是智缘大师的师弟,不知是否是师兄弟的关系,二人气质极为相似。章越不曾想到在这场景下与对方相逢。
章越问道:“为何这数日寺内寺外极静?”
智能长老道:“开封府苏知府派兵封锁了附近街道,每隔数处便有人守护在侧,可谓是水泄不通。”
“如今敝寺连香客都不敢来了。”
章越听了一脸歉然地道:“我本避居在此,寻个出世之处。不料还是打搅了贵寺的清净。”
“我这边让苏知府将人撤走。”
智能大师笑道:“丞相不用说了,说是众生平等,其实众生何来平等。归隐的丞相仍是丞相!”
章越点了点头道:“大师说得是。”
智能大师叹道:“其实天下何尝有真正出世的地方,否则我们出家人也不用信众的供奉了。”
章越落子道:“大师,既是读书人其实读书人都在仕与隐之间挣扎隐不是为了避世,而是为了自己的心找一个静处!”
正如章越在穿越前也曾因宅与不宅间纠结。
换了上一世,章越心想这拿钱还不用上班的日子,竟还有如此好事。
而如今章越却不是这个心境了。堂堂宰相能图得是这个吗?
逃避社交,畏惧社交这并不是出世。
读书人追求的出世,是《瓦尔登湖》里写的那般,真正追随内心的想法。离开世人越远,离自己越近。
能够明心见性一番,最后还是回到入世之中。
章越凝视着棋局徐徐继续道:“我身在宰相之位三年,国家大小之事悉数决你手,好像天下须臾都离不开你。”
“都说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多是心力极强之人,但如此心也疲倦到极致!”
章越前半句是对的,不过后半句没有说。
他借此离开朝堂一段时间,回头再看看。你手下追随的这班人及创立下的法度制度,是否能够运行流畅。以一个旁观者,局外人的角度看看其中有爆出什么问题。
你选择主动离开和被动离开完全是两回事。
章越有时想想自己也并非要把揽着权势不放手,若有人真能替他灭党项,收复幽燕,他倒也可以功成不必在我。
不过章越仔细想想这样事假手于人还是不太放心。
智能大师落子后道:“其实要出世也不难,入世到极致也是一等出世。”
“出世入世就是磨心炼心的过程,所谓王图霸业也是炼心到极致的成果。”
“丞相,古往今来论出世入世的高手,首推留侯!”
满庭的丁香中,章越的目光缓缓浮起,看了智能大师一眼,笑了笑道:“大师有所不知,为臣子有两等。”
“一等是留侯那般,是谋士幕僚,独相刘邦一人。随时可以抽身而退,深藏功与名。”
“还有一等是萧何,韩信那等,那是要相天下,不独相一人的。”
说完章越落下一字。
智能大师细看片刻道:“丞相真是一语解我心头之惑。便如丞相落子,虽是轻轻落下,却似雷霆万钧一般。”
“贫僧从无声中听得惊雷!贫僧输了!”
章越起身抖落身上的花瓣言道:“我自束发读书三十年来,似留侯那般虽攻于人君南面之术,却不屑用之。如留侯出得世入得世不难,但那终究是黄老之学,不是儒者真意。”
智能大师道:“何为儒者真意?”
章越道:“就是方才大师所言,入世至极致而求出世之学。正如我等芸芸众生,辛苦一辈子所为何求?不是为了改天换命,而是真正风雨来的时候,那等早有准备应对的底气,那时候的从容随适。”
智能大师道:“贫僧明白了,看来丞相并非真隐!”
章越目中一凛,智能大师苦笑道:“丞相不必多心,贫僧身患重病,命不久矣,何况贫僧也不是随便乱说话的。”
章越道:“我早知道了。”
“看到大师,我便不免想起智缘大师,大师可知他是因我而死?”
智能大师合什道:“丞相,贫僧只知道智缘大师为鬼章所杀,为了国家而死,他死后佛法弘扬于熙河,河西。”
“如此虽是身死道消,但此生夙愿已成,可以含笑九泉了。”
章越叹道:“此事一直在我心头多年,如今有大师这句话,可稍稍减轻我的罪过了。”
下午时章越小小午憩后,章丞登门送来换洗的衣物。
章越随手检查他的文章,他看了许久,看向章丞道:“这些日子知耻而后勇,你下了不少苦功吧!”
章丞赧然道:“孩儿近来也不算是太用功。”
章越摇头道:“用功没用功,我是看得出的。你这不到一月的功夫,抵得上你以往一年。”
章丞闻言不免又惊又喜。
章越见他如此神情沉默片刻道:“其实我不想你如此用功!”
章丞问道:“爹爹为何?”
章越道:“你自小一直不喜读书,只是受迫于你娘之命罢了。”
“其实你走的这条路,再如何也不会在我之上。若我亲自教你,走这条路,最多使你成另一个我罢了。你要走你自己的路,做你自己。不要因落榜或父母之命,违背自己的心意。”
“或许你有何隐情?”
章丞道:“孩儿落榜后,闻得章子厚数子嘲讽心底不忿。这才发奋!”
章越闻言心道,好啊,这算什么?
章惇的儿子嘲讽我的儿子。章惇几个儿子,他也听说过,都是才学出众之辈。
不得不说,章家就是基因好,出读书种子。甚至章楶几个儿子也是极出众的人物。他本期望家族子弟中能有你追我赶那等竞学之风,不过嘲讽落榜又是什么家风?
上一代的恩怨延续到下一代。
章越听说章丞被嘲讽已是心底暗怒,章丞连忙道:“他们也不当面嘲讽孩儿,只是几位好友将他们转述至孩儿耳里。孩儿自知丢人,辜负了爹娘的期望。”
“故而打算痛下苦功。”
章丞对苦功二字说得声音极低。
章越道:“既是如此,你就凭心而断!无论你决定以后如何,为父都支持你!”
章丞闻言大喜道:“孩儿多谢爹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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