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就是这样,往事中的许多细节,会变成一个复杂的等式,等着你运算出此刻的答案。就像老穆在磨|铁|网上发小说,很多时候我问他哪儿来那么多灵感编故事,他说其实没有无缘无故如有神助的灵感,他形容那些灵感就是他记忆里的“种子”,它们发芽的时间都不规律,有时候一颗就会发芽,有时候需要很多粒组合在一起,就开始疯长,平时就是浇水施肥、翻动土壤的过程,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灵感吧。
我从噩梦中惊醒的一刻,就想起以前老穆对灵感的这种形容。因为我突然悟到,大福最后那一刻,并非在飞|吻|我,而是在说“姥(mu)瓮”——这是我印象中既深刻又神秘的东西,它陪着我过了几个幼年时代的生日。福熙想让我找的,就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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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我一度分不清“外婆”和“奶奶”。因为自打记事以来,家里就只有她与我为伴,还是她老人家笑呵呵地纠正我好多次,但她并没像别的大人教小孩那样,告诉我外婆就是妈妈的妈妈,而是面带回忆,微笑着说:“因为我先认识了你的妈妈啊。”
山里的乡亲们背后都管她叫尹婆子,客气点的偶尔打照面,会喊尹婆婆。我从小就是跟着外婆的姓,父母是后来“凭空”出现的。当然我也问过她,自己是从哪儿来的这种幼|童的疑惑,外婆就会对着她偶尔才会住的小黑屋努努嘴,“喏,你是姥瓮里跳出来的嘛,一下子就长大了。”
那时候我不用像别的山里娃那样,长途跋涉地去上学,所有的童年启蒙教育,都来自外婆。直到她教我念什么《别东鲁诸公》,才知道她经常说的是“姥(mu)”瓮而不是“母”瓮——那是个黑色的大石头坛子,常年在外婆不见光的小黑屋里放着,瓮口原先是一块很旧的红绸盖着的,后来外婆换了块差不多的红色方巾。但不晓得是做什么用的,外婆也从来不告诉我。
五岁之前我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外婆说他们出远门了,也快回来了。我和外婆住的房子,是从当地一个村民那里租赁来的,山脚下的三间破土屋,要走好一段路才能到村民们聚居的村落里,不论在地理位置上,还是在心理上,我和外婆这两个外来人是被当地人孤立的。当然这些都是我出生前的事儿,后来外婆自己告诉我的。
长大了之后和别人闲谈,有人还会想起刚开始学走路时的记忆,我不太信,觉得那是一种臆想。因为我自己记忆的源头,大概只是在四五岁的阶段。那个偏远的小山村里,印象中总是死气沉沉,被阴霾笼罩着,古怪、诡异。这种最原始的印象,大概就源于我和外婆,以及后来我们一家四口与乡亲们的疏离,在别人眼里我们是“怪兮兮的一家人”“不吉利的那家子”。
【图0、老屋】
外婆是个健朗清癯的老人,受过良好的教育,我并不知道这在那个年代是很少的。她除了会当地村里镇上的方言,闲来|经常用一种非常奇怪的语言,教我唱一些歌。我问她唱的是什么意思,可每次总被她用许多我无法理解,但听上去很奇妙的故事,来转移我的注意力,回避类似的问题。后来在大学我查过各类资料,都没找到那种古老的语言到底是什么地方的方言。
外婆的左脸上有一大片伤,是年轻时烧伤之后留下的可怖疤痕。我从小就“认识”她,自然不怕。但对于村里人来说,天然的有着近似对鬼怪的恐惧感。好几次我在河边听到大人们吓唬小孩,不是说“小心被水猴子吃了!”,就是说“尹婆子来抓你!”。因为外婆和我,平日跟他们没什么交集,也不太在意。但稍大点,听到他们这么说,我心里就很气,总觉得是把我和我最亲的外婆,跟巫婆、妖魔划为一国。
现在想来,当时我所恐惧的东西,和当地的山里娃所恐惧的东西,根本是两个世界的。因为想起那时外婆给我说的好多奇妙故事,像什么摩罗人的国王啊,巫婆和七眼罗啊之类的,更像是一种外来文化,但又不是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那个路数的。这可能也是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以至于后来我的脑回路,总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原因吧。
再有就是虽然在知道外婆迁居至此,以及我也有爸爸妈妈的事儿之前,我以为我就是从小黑屋的姥瓮里来到这个世界的。那时候只知道有天有地,有山林河流,有鸡鸭猫狗,心里唯独没有贫富贵贱、攀比排外的概念,以为周围的人对我们的排斥,都是因为外婆烧伤的脸和她对别人与对我截然不同的性格态度。
后来对这些事开始敏感后,才明白了许多从小就要知道的人情世故,在这个世界上和别人有交涉,是很麻烦也很艰辛的事儿。生活环境虽然差,但有外婆,有田地,有各种动物,我从没觉得自己不快活。并且,那时候外婆从不为钱的事儿发愁。
她的床底下有个小木箱,带着一把铜锁。这是外婆的小黑屋里除了姥瓮之外,第二件神秘的东西。每过一段时间,外婆就会一个人去镇上,偶尔才带着我。出门前,有时候她就会把小木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什么东西,用小帕子包好揣衣兜里,然后锁起来再出门。我记得每逢她要带木箱里的东西出去的时候,我就没机会去镇上了。但也不失落,因为外婆每次从镇上回来,总是采购了很多这段时间吃喝用度的东西,还有对我来说很好吃的零食、新巧的小玩意儿等。
有次趁着外婆去镇上,我自己一个人临字帖(算是外婆给我留的家庭作业),等她走了好一会儿,我溜进外婆的小黑屋“探险”,对于那时的我,简直和屋外的整片山林旷野,有同等分量的新奇和刺|激。
平时我和外婆是睡在外面的这间大屋里,只有特定的月份日子,她才会一个人在小黑屋里过夜。往常小黑屋的门上挂着一把普通的大锁,外婆去镇上之前拿东西,是我从门外偷看到的,拿的具体是什么没看清,但应该很小,外婆一拳头捏住我就看不到了。
但那个姥瓮我既陌生又不陌生,前两年的某天,外婆说是我的生日,就用一块花布遮住我的眼睛,抓着我后衣领慢慢走进小黑屋,好像瞎子抓人那样,也没觉得怕,还挺好玩儿的。虽然被遮住眼睛,但我使劲动鼻子,鼻梁那里还是有一点小缝,能让我看到地,再多就看不到了。
也是那两次,我才知道原来小黑屋里面,外婆的床头靠着的帘子后面并不是墙,而是用那挂黑色的大帘子,隔出来一个狭窄的空间,放姥瓮的长案靠着的才是真墙。第二次生日的时候我闹着要把眼睛上的布取下来,外婆难得严厉地说:“岁数还没到,看不得噢!”。
我只能遵照外婆的“命令”,站在条凳上,拍了三下那个胖乎乎的姥瓮,小手上的触感冰凉,像河里的石头,还有点腻腻的光滑,然后就被外婆拎出来了。除此之外就没有再多的了解,外婆只是说长大了会告诉我,让我别跟任何人讲,不然下次去镇上就不给我带吃的玩的了。
所以呢,到了对任何事都好奇的年龄,虽然对小黑屋充满恐惧,但机会来了,还是要去探索一番,这一点上我从小就比别的小女娃胆子大。小时候的怕和长大了不一样,长大了更多是想到恐怖的结果,但小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只是一味的好奇。
进了小黑屋,里头三面墙和外间一样,都贴满了报纸。我也不敢关门,因为里面只有离地很高的一个通风口,算是窗户吧,被堵上了,光线完全来自外面的大房间,也不敢点蜡烛,怕万一外婆又回来了不好收拾——那会儿村里只有山脚下的这几间弃屋是没有通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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