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困局
混沌之际,我听见祁傲一声一声呼唤我的名字,可是我真的累了倦了,眼皮重重合上,连睁开的力气都提不起。这个节骨眼我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他了。
我睡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可能醒不过来了。我能感觉到有人替我的伤口换药,喂我喝下浓稠的汤药,药实在太苦,可是我说不出口。身上的伤痛加上心里的惊惧,双重折磨之下,不出几天我就瘦了一圈。
我倒下前爹还没脱离危险,意识稍微恢复,我便苏醒了。眼下秦府遭难,我不能任由自己这么躺下去,屋外夜色正浓,我嘴唇发干,穿了鞋起身,想倒杯水喝,肩膀的伤口被扯到,疼得我倒吸了一口气,我倒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伤。
听到屋内有响动,祁傲自离床不远的矮榻上几乎跳下来,锋利的眼神扫过来,看清是我,紧绷的神色松动:“醒了怎么不叫我?”
不是我不想叫他,而是压根没注意到他在屋子里,脑子尚且昏沉沉的。他猜到我渴了,提起茶壶倒杯水扶了我喝下,我一口气喝完大半杯,总算感觉好多了,忙问:“我爹——”
“师傅的高热已退,大夫来看过,说情况稳定,我加派了人在屋内屋外把手,就连一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来,你不必担心。”
他做事周密是连爹都不吝夸奖的,我的确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只是不安,夜袭发生得太突然,我全无应对的准备,我连敌人的一丝半点都还不知道,敌人却早已把秦府摸透。
甚至爹的所作所为也让我起疑,爹那么疼我,断不会为了什么人和事放弃我,我隐约觉得幕后有一个人在操控这一切,让爹起了赴死之心。那个帝王气场的男子会是何人?与爹与秦州有何瓜葛?
祁傲将我的失神看在眼里,安慰道:“你也别太自责,这些与你无关,不是你能左右的。无论师傅做了怎样的决定,一定是对你最好的安排,你要相信他。”
爹给我最好的安排就是留我一人独活吗?
我轻轻应道:“怎么会无关呢?我也姓秦啊祁傲。”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祁氏满门被诛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爹死了,那些人又岂会轻易放过我呢?斩草要除根,否则后患无穷。
他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眼睛有些发红:“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揉了揉太阳穴:“我睡了多久了?”
“两天。”
两天已经足够久了,我取了衣服往屏风走去,祁傲转身回避:“你还在发烧。”
我们一起长大,感情胜过兄妹,眼下没那么多避讳的讲究,我平静道:“我只知道我爹还在昏迷,我要去看他,至少在爹还没清醒之前,我要守住秦府。”
他知道我的执拗,只好退一步:“我陪你去。”
换衣服时又扯到了伤口,疼得我额头直冒细汗,费力抬起左肩套上了衣服,还是没法整理好腰带,我折腾了好久,祁傲意识到不对劲,体贴道:“我去喊侍女来。”
很快,值夜的侍女垂着头进来,原是祁傲在屋里陪着我,她守在屋外。侍女替我穿好衣服,又替我简单地梳好头发,我便起身跟着祁傲往爹的书房走去。爹受了那么重的伤,稍有移动会有性命之危,管家伯伯遂调了下人来书房照顾爹。
我以为我有足够的勇气接受爹伤重的事实,然而再见到爹一动不动躺在榻上,两片薄唇毫无血色,刚毅的下巴长了胡渣,我的泪还是忍不住流下来。明明我离开家的时候爹还好好的,为什么才过去一个月,我们父女二人就差点阴阳两隔?
我在矮榻边沿坐下来,手抚上爹的脸,清泪滴下来落在爹的手背上。心脉受损,爹苍老了许多,华发早生,气色极差。爹一直是意气风发无所不能,即使娘亲早逝他坚持不娶,仍是很多秦州女子心中倾慕的对象,从我记事以来就偶有媒婆上门说媒,可见爹的魅力之大。
爹一人将我带大,他是我整个生命最大的骄傲。
此时爹气息微弱昏睡着,我却丁点办法都没有,实在太没用了,枉费这么多年爹对我的栽培和爱护。于是我哭得更凶,起初是无声的流泪,到后来变成了低低的呜咽,像一只失去庇护的小兽发出一阵阵的悲鸣声。
管家伯伯看我这样也跟着难受,老泪纵横:“大小姐千万保重好身体,老爷若是看到大小姐这幅样子,心里别提会有多难受了。”
都说昏迷中的人不是毫无知觉,爹若真能听到我的哭声,就该早点醒来宽慰我才对,我宁肯他睁开眼睛臭骂我一顿,也好过病怏怏躺在这里。临近初夏,我整个人却仿佛浸润在寒冬。
祁傲沉声道:“随她去吧,哭出来好受些。”
哭到筋疲力尽,我的眼睛肿的像两个核桃,祁傲递了块温热的帕子给我:“拿去敷在眼睛上。”
我冷静了些,平复好情绪,站起来对管家伯伯道:“替我准备马车,我要出府。”有些事情迟早该去面对,我能为爹做的不多。
管家伯伯很是不解,又不好多问,只得朝祁傲使了使眼色,想让他劝我几句,祁傲问我:“这么晚了,你确定要去?”
我最后看了爹一眼,长叹一声,下定决心道:“嗯。这一趟非走不可。去的晚了,可能再没有机会。”
他不阻拦我,只说:“既然要去,早些回来。”
我心情复杂,他什么也不问,这样最好,临行前只化作一句:“替我照顾好爹,照顾好秦府的上上下下。”
“好。”
马车一路往西慢行,街上空荡荡的,这个时辰只有小酒馆还有稀疏的客人,寂静得过分。我掏出打小挂在脖子前的羊脂玉佩,玉佩光泽温润,触上去很柔和。这块玉佩从我七岁那年就陪着我,不过与爹和秦府比起来,只是身外之物罢了。
马车行至独孤府,赶车的小厮扶我下来,意外的是,大门并未紧闭,独孤昊一身白衣独立于门外,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显然是在等我。不知为何,我的不安愈发强烈。
我提了裙摆拾阶而上,与他并肩,他扬唇浅笑,心情甚好:“你终于来了。”可惜以我的心境,尚不能理解他所谓的“终于”。
我有些诧异道:“你算准了我会来。”
他邪魅一笑:“除了这里,你无处可去。”
他说的没错,当前的困局要想出应对之法,必须先知道对方的来历,而放眼九州,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就在这里,秦州独孤府。
“跟我走,父亲在等你。”
我跟在独孤昊身后,百感交集。独孤府我来了几次,没有哪一次是怀着这么哀绝的心境。独孤昊引我到了书房外,上前推开门,率先踏进去,我跟随其后进了屋,屋内只点了些许烛火,光线略显暗淡,独孤世伯负手立在窗前,背影有一丝萧索。
我恭敬道:“拜见独孤世伯。”
独孤世伯闻言转过身,叮嘱道:“昊儿,你去门外守着,别让任何人接近书房。”
“是。”
独孤昊关上门,我面露灰败之色,仓促问道:“世伯,我爹可有什么话让你转告我?”
他正色道:“秦丫头,守城的将士已接到你发出的急令,封锁了秦州城,你要清楚,不到万不得已,全城戒严会引起百姓的恐慌,稍有不慎,连秦州多年的基业都会受到影响。”
“曦儿年纪尚浅,未思虑周全,”我深鞠一躬,尽显谦卑之色:“恳请世伯看在与我爹多年的交情上,为曦儿指点迷津。”
独孤世伯叹息一声:“罢了,好在慕容乾第一时间控制了局面,没出什么乱子。你来找我,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你爹应是一早有所谋划,但事发突然,对方先他一步行动,他措手不及,局面才会失控。他会遇袭,因为他的谋算及不上对手。”
“世伯可知我爹谋划之事?曦儿始终觉得其中有古怪,袭击我爹的人并非秦州人,第一时间封城,那人必定还在城内。”
我解下脖子上的玉佩,将它轻放在桌子上:“世伯应当认识这块玉佩,曦儿无能,请世伯将那人的身份来历告诉我,我愿以此物作为交换。”
“看来你已知晓这块玉佩的来历,不错,它的确能给独孤一门带来更多的利益,秦丫头,你很聪明,也很有胆识。”
独孤昊说过,天上不会掉馅饼,事关爹的生死和秦州城的安危,唯有拿出我手上最有价值的东西,才能表明我的诚意:“世伯是同意帮我了?”
“这是大齐皇帝的私物不假,只可惜,大齐的皇帝换了人,即位的是太子龙潇,据我所知,这位新皇帝和先皇的关系并不和睦,恐怕——这块玉佩已失去了原先的价值。”
大齐换了皇帝?怎么会这样?为何我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我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爹遣我去清露寺期间发生的事。我手上已没有更能动摇独孤世伯的交换条件,几乎走投无路:“世伯,三大世家唇亡齿寒,若秦家倒了,只怕独孤一门也不得长久。”
“秦丫头,你不必激我,我要考虑的是我独孤氏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的性命和生计,断不会一时冲动葬送了满门的前途。”
“世伯——”我出声哀求。
“哎——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对方要的是你爹的性命,是要他交出大权,是要除掉一个威胁。你爹事先知道,却并未向我求救,恕我无能为力。”
“所以世伯的意思是,独孤慕容两大世家只要处理得当,就不会受到波及。”所以就见死不救,任由爹走向绝路?
“秦丫头,天命不可违,这世上并非每件事都是人力可改。我言尽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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