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天里,人间芳菲还未开始争奇斗艳,早春的寒冷气息仍在蔓延。
铭枫城内新年的欢乐气氛,因着年后几场断断续续没有停歇的连绵暴雪,显得略微有些冷清。
城中西北角上空,忽然挑染起了几抹黑色浓烟,熊熊大火将房屋的每一处都舔上了火苗,更将铭枫城的天色染上了妖艳的红。
越来越多的人被火势惊醒,他们围在外边,看着新年里的这把无名大火,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面传来。
几匹黑色骏马如乘风而来的利剑,裹挟着冰雪的严寒,堪堪停在人群前。
大家被为首男子的阴冷面容威慑,慢慢让开了路。
男子翻身下马,立刻有奴仆上来牵马。他扔掉缰绳,一路跌跌撞撞往前,猛地朝大火扑去。
站在一侧满脸狼狈,一直指挥救火的壮实汉子,立刻抓住了他的肩膀,低声道:“爷,您不能去,危险!”
说完一使劲,将男子双手反剪,再往前倾,本想下狠心一掌将主子劈晕,却被察觉,只能无奈作罢。
失了先机,却再无机会。汉子箍住主子的肩膀,示意左右护卫帮忙。
跟着男子来的护卫原地踟蹰了一会儿,方才上前,抓手的抓手,摁脚的摁脚。
男子只顾着往火里扑,并没注意到‘偷袭’。一时不察,竟然被桎梏住了,连动都不能动。
他奋力挣扎,眼睛冒着滔天怒火,声音像含了千里冰寒:“放开!放开我……小绾还在里面,我要救她,我要救她……”
他俊逸的脸上露出悲恸,哀求的神色,被殷红的火映地苍白无垠。
汉子撇开了眼,心如磐石不动摇,箍着男子的手一动不动。
他是这知语居的管家,火势刚起时,他率领一众奴仆救火。只是火势太大,里面那位主儿又反锁了房门,一心求死。此刻就是天神来助,也救不了她。
他下令不许将这消息传扬出去,可终究没瞒过爷……
忽地一声巨响,被烈火焚烧的屋子轰然倒塌。浓烟弥漫,时间仿佛静止了,众人停下了动作,看着眼前的景象不敢吱声。
只听一声悲怆的怒吼在天地间响起:“……小绾……”
男子的身体如同被寒风扫过的秋叶,还挣扎着的手忽地垂了下来,身子往下滑,最后蜷缩着跌落在地。
护卫们手僵在空中,不敢下一步动作。
男子想往前,却使不出一点劲,只能手脚并用,匍匐往前爬着。但只爬了两步,身子就剧烈抖动起来。
他五脏六腑都纠在了一起,心像被人剜去了一半,痛地连呼吸都困难不已。只一双空洞无神的眼呆呆看着前方的滔天火势,眼泪滚滚而下,一声极压抑的哭声从他沙哑的喉咙里逸出。
站着一旁戴着银色面具,一直不吱声的西沉想上前,却生生停住了脚步。
天地间似乎只听得见男子的哭泣,汉子眼神示意西沉想想办法,西沉却摇了摇头。
良久,男子才从地上站起,再回身时,眼睛下方赫然流着两行血泪。他面无表情地往回走,脚步有些虚浮,眼里没有了悲戚,空洞地让见者生悲。
其他随从小心跟在身后,保持着不长不短的距离。西沉眼里闪过悲楚,却极力掩饰住了,快马跟上。
大队人马呼啸而去,北风呼呼吹着,刚才还嘈杂一片的现场,此刻只余下一浪高过一浪的灼热。
铭枫城的这场大火烧了四天四夜,才终于在第五日清晨全部熄灭。
和熙宫外的听烟池,浓墨的黑夜里,一个孤寂的身影,隐于万点星辰下。绝绝而独立,却掩盖不了没骨的悲伤。
回忆起那一天的大火,他不禁仰头看天,黑夜装饰着他清冽的背影,四周俱寂,只听得清他绵长的叹息。
据清理现场的人回报,大火深处找着一具女尸。他原先还存着侥幸,此刻方才明白过来,上天并未对他法外开恩。
小绾,宁愿死,也不愿在他身边。
不远处,一盏昏黄的宫灯由远及近,挑灯的宫装女子朝男子行礼:“陛下。”
她接过侍女递来的黑色斗篷,刚想替他披上,男子推开,声音低沉:“我的母妃曾说过,人死后会化作黑夜里的繁星,魂灵不灭。你帮我看看,小绾会是哪一颗?是最大的这颗,还是旁边最亮的那颗?不知百年后,她会不会在原地等我。”
恒帝遥遥指了指黑夜里的点点星辰,一双如墨的眼眸清亮无双,似染了春日里最浓的春意,顷刻间柔情出无限。
已是帝妃的流霜,不由悲从中来,眼里立刻有了湿意。她缓缓跪下:“您是万民之主,臣妾斗胆,恳请陛下爱惜龙体。”
“家国家国,没有她陪我一起,我的家不是家,国不成国。”恒帝扶起她,又将斗篷披在她肩上,细细系上了带子。
他看着她盈盈波光的面容,心中一痛,不由转开眼:“如今肯陪我聊天的人,只剩下流霜你了。”
昔日峥嵘岁月里,他们死的死,伤的伤,他们一步步推着他坐上那把龙椅,又一个个离他而去。到头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孤独尘世间,踽踽独行。
流霜的泪再次滚滚而落,她紧紧拽着斗篷的带子,极力忍住哭声。
恒帝继续说话,声音里已然没有了悲戚:“如果你也为白天立后的事劝孤,那你可以回去了。”
眼前的男子将称呼变回‘孤’,流霜知道,他又变成了冰冷的恒帝。
流霜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发,声音飘渺:“朝堂上的事,臣妾不懂,也不敢懂。若姐姐还在,她定希望陛下以大局为重。”
两人在黑夜里沉默,只有宫灯一明一暗,夜风吹过,洒下一地冰凉。
第二日,恒帝下诏,将于三月后迎娶欧阳丞相的嫡女,欧阳乔为后。
新帝即将大婚,皇城内外一片喜气洋洋。城门往来的百姓,也日渐增多。一辆褐色双辕马车缓缓驶来,守卫见驾车的男子戴着银色面具,手执令牌,立刻垂首放行。
马车出城门,一路西行。半个时辰后,一把温柔的声音从车内响起:“西沉,可以了。”
马车应声而停。一个身着素色衣裙的女子缓缓走了下来,风吹皱了她的裙摆,也吹动了她腰间的铃铛。
铃铛叮铃作响,合着阵阵清风,分外悦耳动听。
她抬眼回望了高高的城墙,眉眼如墨:“送君千里,终需一别,你回去吧!我割舍了他的情,你要成全他的义。”
西沉:“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三个月后,他就要成婚,若他知道我助你诈死……罢了,三月后,你早已不在铭枫城内。他就是知晓了,也来不及。”
“保重。”女子摇了摇腰间的云铃,西沉只感觉一阵轻风拂过,再抬眼,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雪衣族的流光浮影,果然如传说那般,令人匪夷所思。
他收回目光,跳上马车,调转方向往回走。
静谧的城外,忽然传来阵阵歌声:南浦凄凄别,西风袭袭秋。一看肠一断,好云莫回头……
歌声袅袅,如诉如泣,在空中久久回荡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