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出尘的眼紧紧盯住那平静淡然的春容,眼见那粉面上暖意渐渐换做冰寒,惨白如灰,更有那手一抖,指尖挤出一大粒艳红的血滴,慌忙用唇去吸吮了,掩饰惊慌,那眼眸里分明含泪。傅出尘转身离去。
“十三殿下,王爷传殿下速去宫中。先皇出殡及新皇登基大典,王爷着礼部同殿下商榷。”
听了禀报,傅出尘更是心头梗了鱼刺般难过。转眼间,已经逝者如斯,怕是二哥回京也于事无补。父王登基,二哥远离,莫不是这父子间发生了什么事儿?这念头划过眼前,更有父王那痛感的目光中的牵念满怀。
皇宫,青砖满地水影照眼。傅出尘来到清心殿外,早有太监上来为他打伞迎了他向内。
“十三殿下,王爷倦了,已经睡下。吩咐殿下同老丞相及礼部顾大人商议大事。”
傅出尘停步滞了滞,小太监陪了一脸笑讨好地低声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王爷才和礼部大人们商量,说是登基大典后,就要封殿下做右丞相,国师,加封晋王,世代万户侯。”小太监的话音里透出无尽的艳羡,仿佛沾了福气就能鸡犬升天,唯恐巴结不及误过良机。
傅出尘加快了步伐,父王越是如此对他丰厚恩宠,他就越觉得凄凉,仿佛父王身边自二哥离去后就愈发的孤单。
“其它殿下呢?”他忍不住问一句,虽然心里深恨这些口舌不言的奴才。
“仿佛,四殿下和其它殿下都有加封,就是三殿下和八殿下……”小太监犹豫片刻说,“并未听王爷提起,倒是王爷立主让二位殿下去替先皇守灵。”傅出尘心头一抽,守皇陵?那依制就是三载。为什么父王让三哥和八哥去?傅出尘更是不解。
老丞相和礼部的顾大人听闻殿外的动静,率领礼部和钦天监的官员冒了雨迎出来。傅出尘忙谦逊的答礼,将众人向殿内让。顾大人同老丞相却声称如今十三殿下是代表汉王爷主持祭典,不得不敬。
傅出尘才入殿,早有宫娥捧来白狐裘及名贵的冰蚕丝衫子为他更衣,也是汉王吩咐人为他备下。如此殊荣,无人能及,可见十三太保在汉王眼中的不凡。
更有人悄悄议论,汉王身边这几位太保,唯有十三太保堪当大任。文为魁首,天下文人不得不服,武有战功,文官武将都要敬他三分。
操劳了几日,眼见登基大典将至,礼部拟诏,即将昭告天下。新君登基大典在即,傅出尘料理好一切,才得暇回府。眼见三哥、八哥要远去皇陵守灵三载,兄弟们分别在即,他却无暇为哥哥们送行。
青龙苑,雨后格外幽静,满地梧桐花残败脚下。
傅出尘进了三哥的卧房,他正在整理书箧,也不抬眼看他。只一旁的八哥冷冷的取笑一句:”咱们大国师回府啦?“
这话听得傅出尘心头酸涩,想是自己平步青云,而两位哥哥却要远离帝京去守坟,天上地下,难免心头不快。
“二哥在哪里?”三哥平静地问,”你们打算何时将他放出来?父王登基之后?”
傅出尘惊愕的望着三哥,不知他在说什么。
“啪”的一声,八哥将”老祖宗“拍在他眼前的桌案上喝道,“三哥,少同他啰嗦,打着问?”
傅出尘见两位哥哥的脸色不似在玩笑,事实上三哥、四哥在他面前就是位令人敬重的兄长,极少同他玩笑,不似五哥和八哥,红了脸白了脸,不多时又能同他玩笑打闹去一处。
傅出尘也不由振了振精神认真地问:“二位兄长此话何来?二哥不见了,小弟也是心急如焚。莫不是哥哥们有了什么线索?”
“呵,他倒是装得像!看来不修理他,他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八哥冷嘲热讽般故意问他:“还知道我是谁?”
傅出尘哭笑不得,不知哥哥们这是唱得哪出,简直有些无理取闹。
八哥说:“三哥,待不到同他细细理论饶舌了。若是晚了,生米煮成熟饭,怕是回天乏术了!”八哥提醒,一手揪过傅出尘就一把推去长案边喝一声:“自己知道怎么办?看看你的牙紧还是皮肉紧?”
“八哥!”傅出尘拖长声音近乎有些娇嗔,在猜想是不是这些日子父王厚此薄彼,让哥哥们去守皇陵发配出京城,而他一路高升惹恼了哥哥们。
他也不知如何辩解,分明是天降横祸,他如何解释?
平日冷静睿智的三哥今天竟然也是沉了那张玉面,冷得发青,丝毫不去阻止八哥的胡为,那目光反在督促他似的。若是不从,就薄了兄弟们的情分,仿佛是他平步青云后轻视了曾经同甘共苦的哥哥们。但若是屈从,他何其无辜。况且如今百事缠身,更急了去找寻二哥的踪迹,他哪里得暇同哥哥们胡闹?
八哥冷嘲热讽着:“三哥你看看他这脸色,哪里还拿咱们当兄弟?我看二哥也不必寻了,寻回二哥,也晚了,父王登基后,怕是舍了二哥也要把皇位传给小十三这义子螟蛉了。可还能有活路?果然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都说是他在父王面前尽谗言贬你我兄弟去守坟头,偏偏三哥你还不信,说小十三心里多少还要念及些兄弟情义。你看,你看看!”
话说得愈发的不堪,傅出尘的眉头紧拧,心里那股凉意透出无尽的无奈,毕竟是自己的哥哥,或是他们误会了什么。他一撩后襟快步走去那桌案,看着那狰狞冰冷的竹尺子“老祖宗”,双手捧了奉个三哥。不等三哥接,八哥一把抢过来。
“看,他还赌气呢!”
傅出尘紧咬了唇,心想今儿若不让哥哥们出口恶气,怕是日后兄弟情义就此淡漠了。也罢!
那疼痛几乎令傅出尘窒息,他咬紧牙,自知求饶无用,却仍忍不住地口中喃喃地呼唤着:“三哥,八哥,八哥……”渐渐地,他的哭声发颤,伴了委屈的泪水,咸涩的泪水不争气地灌入口鼻。他开始在八哥按住他腰身的大手下奋力挣扎,拧了身子想逃脱,那疼痛令他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挣扎,他也顾不得他动作是不是会惹恼哥哥们。
“嘿!他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还敢负隅顽抗!”八哥骂骂咧咧一声,手中“老祖宗”倒是歇了。
傅出尘总算得暇喘息一口,仿佛那一口喘息都是那么的奢侈。“三哥,三哥,小弟冤……”冤字尚不及出口,忽然眼前一黑,仿佛一座大山从头顶倾压而下,重重的顿挫在他后背上。
狠狠地抽下。
“说!二哥藏在哪里?”三哥问。
“三哥,三哥,小弟当真不知的,便是打死小弟,小弟也是不知的……小弟也,也想找到二哥的。”傅出尘吃力地解释,结结巴巴,那声音都在颤抖,不时的发出惨叫失声。
“呀!”一声娇滴滴的惊叫,旋即啪的一声,碎物的声响。
“谁在外面?”八哥住手喝问,外面传来惊慌的声音,“回八殿下,是奴婢冰花,王爷差人来寻十三殿下,奴婢才在四处找寻。”虽然惊慌,冰花应对倒是从容。只是傅出尘窘得恨不得一头碰死,冰花一定是见到了他的囧态吓坏了。还不知多少奴才看到这一幕?
“回去回禀父皇,就说你们十三殿下忤逆兄长,居功自傲,触犯家法,受了责罚,无法动弹。改日我亲自带了十三殿下入宫向父皇请罪。”薛致远的话音平静,那副长兄的派头果然颇有震慑。
只是三哥竟然已经改口称“父王”做“父皇”,虽然只是一夜之隔,明日就是父王的登基大典,但这词听来还是各位刺耳。或是眼前若二哥还在,明日登基称帝稳坐那金龙椅的就是二哥朱照昳,三哥和八哥也不必受这发配去守皇陵,英雄无用武之地。可是偏偏造化如此弄人,二哥不见了踪影,父王登基,他心爱的哥哥们却要和他各奔东西。想来那个中滋味凄楚难言,傅出尘只剩忍泪,任了冷涩的泪水从唇角渗透直灌去心头。
“奴婢遵命!”冰花规规矩矩的应声退下,双眸还含了几分惊羞地窥了傅出尘一眼,满眼惋惜却不知如何救他。傅出尘望着冰花远去,仿佛唯一的一点救命的希望都没了。还不等缓过神儿,八哥段彦超哼了一声用“老祖宗”轻轻敲了他身后取笑:“以为父王就能救你了?”
段彦超的手才停了停,傅出尘慌张的哭声化作抽抽噎噎的悲鸣,几乎不成声,“小弟,真是不知,不知二哥下落呀!纵使打死小弟,也是查不到二哥的踪迹。小弟何尝不想……”后面的话更是不成声。
段彦超松手摔开他的脚腕恨铁不成钢地骂一声:“这点出息!这就慌成这步田地了?”
傅出尘见八哥放过了他,心底的无限委屈,还是淡淡的有些欣慰,毕竟八哥还没有太过绝情。
他抱住了八哥的腰抽泣着,不知如何分辩,什么国师,什么高官厚禄,都不是他所求,他只想有个家,有疼爱他的父王和哥哥们,安安静静的过一生。
“老八,押他去外面庭院里跪着,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进来回话。”三哥发话说。
傅出尘看看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冷风瑟瑟扑面卷来,他咳嗽几声,乞怜地望着哥哥们。却被八哥毫不犹豫的抱起来几步来到庭院,一把将他扔去雨地里骂一声:“跪好!”
雨帘如线打在脸上,密匝匝的看不清雾气外廊下的哥哥们。
傅出尘只觉得周身寒冷入骨,飕得他牙关在颤抖难以出声。
屋内的灯光渐渐熄灭,似乎哥哥们也疲惫不堪而早早入水,只剩庭院里漫天的雨线被廊子上的羊角灯照亮,更照见他身下那一洼清凌凌的水。
不知过了多时,傅出尘觉得身上忽来一阵暖意,他咳嗽着颤抖着,脸却贴去暖暖的地方,是宽阔的胸膛。
“这是怎么回事儿?好端端的,怎么说打就打了?明儿是什么日子?”四哥左精忠的声音,不由分说的抱起他,耳畔是小厮的劝阻声:“四爷,三爷同八爷都歇息了。十三爷他,不能……”
“不能什么?再冻出个好歹来,王爷砍了你的狗头!”左精忠骂着,不容分说抱了傅出尘转身离去,傅出尘扒住四哥的胳膊费力咳嗽求告:“四哥,不,不行,放回小弟,三哥他……”
“你三哥他心里不痛快,同你不相干!”四哥极少如此违逆三哥的时候,傅出尘贪恋地将头扎进四哥怀里,好暖。
回到卧房,四哥亲手为他脱下湿漉漉的衣衫,拿来红伤药为他擦洗涂抹伤口。
丫鬟熙儿在窗外同嬷嬷们在私语抱怨。
“便是王爷对太保殿下们厚此薄彼,也不该拿咱们小殿下出气呀。”
“找死也不挑地方,嚼舌根子就不怕被拔牙?去,寻冰花回来伺候殿下。”
“冰花?一晚上就没看到人影,许是看八殿下失宠,小殿下不在府里,要巴巴去巴结谁去了?近来总见她往王爷的清流轩跑呢。”熙儿抱怨一句,惹得几个丫鬟咯咯笑了,不知谁插嘴说,“难道是巴结新皇上指望做贵妃娘娘呢?”
“都不要牙了!打脊的小蹄子!”
一阵哄笑,众人离去,傅出尘又咳嗽两声,脑子里忽然有些奇怪的念头。今夜这顿打好生没有来由,三哥不是性情中人,每步棋落子必有缘故,必留后手。为什么?
他同父王的谋划背瞒了哥哥们,却是一举搬回败局,力挽狂澜,顺利的排除了奸党异己。那会是谁扣留了二哥朱照昳?又是为什么?
左思右想,难得其解,但心里那个推断越来越应证。莫不是哥哥们不想他走出这个府里?不想他抛头露面。哥哥们果然怀疑是他藏了二哥?父王登基和二哥登基有何不同?猛然间,他心头一动。
冰花,口口声声说为他去送点心,近来诸多奇怪的征兆,父王对他各位的优厚宠爱,哥哥们对他的疏远。他的心越来越寒指尖都是冰冷。
“四哥,小弟无法入宫伺候父王,求四哥……亲自,亲自入宫一趟,向,父王替出尘告罪。否则……”傅出尘为难的挣扎起身,被四哥一把抱住责怪,”父王不会责怪你,只是若见了父王,如何讲?岂不是陷老三于不义?“
”只说,是小弟我淋了雨,不小心,惹了风寒。“傅出尘说,好说歹说劝走了四哥左精忠。
夜色深沉,雨依旧淅沥沥的经夜不停。
傅出尘悄悄地扶着廊柱一路向前,悄无声息的向父王的清流轩而去。他赤足,所以没有声响。
一路走来辛苦,却望着心中谜团燃起的灯火而去。
清流轩,黑沉沉死一般宁静,因汉王多日在宫里不回府,灯烛都是熄灭。
因下雨,守门的老嬷嬷在门边打盹,更无旁人值守。傅出尘轻手轻脚的绕过她入了书斋,立在那神秘的密道屏风前,轻轻的按动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