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的婚礼举办得异常奢华!至少对萧华来说是这样的。
在那个一转身就会迷路的五星级大酒店里,萧华被安排在一个贵宾桌上。在那里,他遇见了齐兵。
他看到齐兵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萧华从p公司辞职后已经整整六年没有再见过他。而齐兵彻头彻尾的变化也让萧华不得不多看几眼。乌黑略卷的过肩长发,修理过的倒八字眉毛,一单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消瘦的脸上颧骨凸出着,一只耳朵上的耳钉不时闪耀光晕。
看到萧华,齐兵也愣了一下。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乌黑皮夹克上面的金属和脖子上挂着的银色项链连连作响,震得耶稣在十字架上复活了一般不停摇摆。
萧华扶了下眼睛,点头示意。但齐兵推开身后的椅子,绕过圆桌边上的人来到萧华眼前。萧华挺了挺身体,尽量扳直因长期低头工作而有些陀了的腰板。
“六年了!”齐兵感慨。
“挺好的?”萧华问,伸出右手来。
齐兵握住萧华的手,接着猛地一拉,来了一个久违的拥抱!萧华吃了一惊!同桌出席的宾客也被吓了一跳!但片刻,伴随着齐兵爽朗的笑声,整个桌子都说笑起来。
齐兵一只手搭在萧华肩膀上,邀他坐到他一旁,同时给桌上的宾客介绍。
萧华、齐兵和李想是大学校友。而萧华和齐兵的感情又非比寻常,他俩是四年的大学室友。毕业后,他们一同来到p公司实习,他俩又住进了同一间宿舍。他们来实习的时候一共18个人,算如今,倒只有李想在。
李想的坚持,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他依靠过硬的技术和突出的人际交往能力,一步一步爬上了现在的科长位置。而他今夜的未婚妻、明早的妻子——刘佳佳——也是市401医院响当当的人物。刘佳佳的母亲是医院的副院长,父亲是个有地位的政客。也就是说,这坐无虚席的99桌酒席上的任何一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故事。
就算是一个做麻辣烫的,他身上也有耐人寻味的故事。
热场节目过后,婚礼逐项进行。李想和刘佳佳互相交换戒指并深情相拥的时候,全场嘉宾起立鼓掌祝福。
萧华拍着手,望着黑色西服的新郎和白色婚纱的新娘,刹那间竟有些恍惚。他突然想起和许夏结婚时候的场景。那真是一个粗糙而寒酸的婚礼!此情此景,萧华只能这样形容——就像低成本国产电影对美国好莱坞特效大片一样。
齐兵举杯邀萧华。萧华委婉拒绝,要以茶代酒。从p公司辞职起时至今日,他再没喝过酒。大有“世人皆醉吾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味道。
齐兵推让不成,便问其故。萧华婉言“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齐兵向后托了下头发,低头似笑非笑看着托起的酒杯,俨然一副扫兴的样子。
萧华不想让齐兵难堪,更不想让那段感情难堪,端起酒杯把茶水倒光,接着提起酒瓶倒酒。这时,齐兵反倒把手抓在了萧华提酒的手腕上。
“别喝了!有他们陪我。”
“咱俩都知道感情深浅不在酒,但空口无凭。现在瓶也有,酒也有,你杯里也有,我又怎能空口呢?”
“杯空口不空,口空心不空。感情有没有,不在酒里,不在杯里,不在口里,在心里。”
“我现在有家庭,有事业。有妻子,有女儿,父母亲健在,岳父和岳母也安康,我要经营我的饭店,也要经营我的周边。我的心很小,盛不下如此多,倒不如什么都不放,姑且都倒进这杯里。”
齐兵忽而心生愧疚,同时又颇为感动。
他没再说话,只是看着萧华提起五粮液从自己手边划过。晶莹飘香的酒水从瓶口流下,倒入杯中。刹那间,仿佛流逝的这些年,都在这倒酒的功夫里。
桌上的宾客不乏赞美之词,多半也是喝酒打趣之用。
酒过两杯,萧华微醺的时候,主持人喊到了他的名字。他被李想选为朋友代表上台讲一些祝福的话。萧华抹了抹眼,以为是在做梦。
“萧华!萧华在哪里?”主持人像是变成了猴子,提腿遮手四处望去。
“齐兵!叫你呢!”萧华推了下齐兵,一本正经的样子。
齐兵“哼哧”笑了两声。
他说萧华如果不想上去,他大可以代劳。他用的是“不想”,但他心里知道萧华多半是“不敢”——抛头露面的事情,萧华是做不来的。更何况是这样的大场面——有政府官员,有医生护士,三教九流近一千多人。说得好就罢了;说不好,被三教九流一顿暴打,接着被医生护士拉到医院,出院后再被政府官员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关个三五十年,那可就惨了!
萧华自知齐兵的心思,看上去像是在铺台阶给他下,实际上却是一招隐藏很深的“激将法”。
他的脑袋混乱不堪,零碎的记忆纵横交错。他东拼西凑起来,试图做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叫“说话”。
突然!齐兵一把架住他的胳膊,往舞台正中拖去。伴随着笑声、掌声,萧华迈着不停颤抖的腿,脸上却还假装一副从容的样子。
萧华站在舞台正中,只觉得有一千多双眼睛正在盯着他看。
“我叫萧华,是李想的朋友。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和在坐诸位一样,不远千里专程过来吃饭——不是,祝福!专程来祝福!”
“口误,口误。”齐兵站在一旁,一本正经地铺台阶。
台下一阵哄笑!几个低头专心吃饭的宾客受到桌上其他人友善的“嘲笑”,慌忙放下筷子,停止咀嚼,一脸无辜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叫萧华。可能大家会好奇,为什么我再次介绍自己。因为此情此景——”
“触景生情了。”
“我想到了我的婚姻。”
“老惨了!”
齐兵作惋惜样。宾客大笑起来。萧华白了他一眼,继续说。
“我结婚了——”
“这最惨了!”
萧华被噎得说不出话,侧身瞪齐兵。齐兵伸手作“请”的姿势,并用另外一只手在嘴上作拉上拉链的动作。
“我叫萧华!”
宾客稀稀落落的笑。
“我结婚了!”
笑声渐起。
“我老惨了……”
笑声震耳欲聋!萧华一脸无辜地看齐兵,齐兵伸开双手作“无奈”的样子。
“我的左手手边是我的兄弟,右手边是李想。李想的坚持,让我们看到了爱和希望。我叫萧华,是一家麻辣烫店的老板。我结婚了。在我遇到我妻子之前,我的理想是开一家麻辣烫店。我很幸运,我的妻子十分支持我的想法。她放弃了待遇丰厚的公务员工作,和我一起接手了这家叫‘幸福里’的麻辣烫店。
有时候,我也在想。理想在哪里?幸福是什么?可能此时此刻,我不得不说,理想就在我右手边,而幸福就在理想的身旁。只要我们坚持自己的理想,那么就会靠近幸福!”
“哇哦——”
“好——”
齐兵赞叹。台下开始有人叫好,并用力鼓掌。
萧华欲言又止,天知道他会说这么多!他伸出右手把舞台让给今天的主角——新郎和新娘,并用力鼓掌。
李想携着刘佳佳面带微笑走过来,伸开双手拥抱萧华。
李想后来又说了一通感谢之类的话,萧华已浑然不记。他突然想起他和许夏那个“低成本国产电影”,想来又恨自己没有干出一番事业,让许夏没有这样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萧华醒过神来时,才猛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换到了一家烧烤店。齐兵正在和另外两个同事撸串、喝酒、侃大山。二人像是酒量很好的样子,一边陪齐兵喝酒,一边说着李科长还在酒店陪同亲友进行下面的活动,一边邀酒说服务不周怠慢之处多多见谅的话。
萧华最后一次清醒的时候,记得是许夏给他打过电话。说了些什么也无从忆起,多半是放下电话后就忘了。那时已经过了午夜,齐兵正穿着睡袍坐在客房另外一个床上抽着烟。他按着手机,不时自己笑一下。
“女朋友?”
“又醒了?”
“嘿!打岔!”
齐兵放下手机,直起身来,一脸认真又带笑:“这人你认识!”
“怎么可能!”
萧华靠模糊的意识回想着。上大学那会,宿舍五个人。武青鸿天天在外面忙着搞乐队,除了张林盛谈了一个不像恋爱的恋爱,他们两个都没谈过。萧华从p公司辞职后不到一个月,齐兵也辞了职。他会在什么时候谈过——不对!回学校参加毕业典礼的火车上!
“不会是张雪吧?”
“诶——诶——”
“怎么可能!你俩不是早就分了吗?”
“就是张雪。”
齐兵淡淡地说,一脸的柔情。床头的灯光有些暗,但萧华确实看到了他一脸的柔情。萧华认识张雪。在那通回济南的火车上,他和齐兵同时遇到的张雪。
听见那久别的名字,萧华忽而有一丝清醒。
他曾以为,一个男人一生至少应该有三个女人:一个是初恋,交会他爱,只管付出而不求回报;一个是热恋,山盟海誓,许下生死誓言,爱得最深也伤得最深;还有一个是妻子,一天天柴米油盐,一日日鸡毛蒜皮,尘埃落定,得一份安稳。
像李想这样,认识一个女人,谈一场恋爱便一路走下来结婚,是不是有些不正常?萧华想把这个他现在还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埋在心里,却又使着酒劲问了出来。
“你是嫉妒李想的不正常,还是不满足于你现在的正常?或者还是说,你遗憾于你正常的前女友——姚露?”
齐兵的口吻突然有些讽刺!因为他除了张雪,也没再和别的女人谈过什么感情。他从p公司辞职回到老家,费尽周折历经常人难以想象的精神折磨才挽回张雪的心。
“嘿!听着!李想和刘佳佳能结为夫妻一起生活,我为他们感到高兴!你能和张雪复合,我也真心为你们祝福!但是姚露,她在我这里早已成为历史——”
“哦?是否成为历史,只有你心里最清楚!你为什么突然从p公司辞职,回老家接手幸福里?还有,你为什么给女儿取名叫‘萧梦露’?这些,许夏都知道吗?”
“我——”
先前从床上愤愤坐起的萧华,此刻竟哑口无言。他从没想过,齐兵会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想来,这些事除了齐兵会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谁会知道呢?
“有些事无法挽回,该忘就忘了吧!作为朋友,有些话我不该讲,但是我不讲,又有什么人会讲呢?不要把你对姚露的愧疚寄托在女儿身上,希望以此得到宽恕——许夏是无辜的,女儿也是无辜的——”
“你不要再说了!”
萧华彻底被激怒!这是齐兵认识萧华以来,第一次看到他愤怒的样子。这让齐兵感到陌生。他躺了下去,背过身接着和张雪发信息。
萧华急促的喘息慢慢平静了下来。他被酒精麻痹了身体,不自觉地躺了下去,想翻身却动弹不得。他缓缓闭上眼睛,不去想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奈何往事却如水里的气泡一般自己浮出水面,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