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珣对玉散人的第一印象是微笑。
纵使已经从某个傀儡的脸上知道了玉散人的真面目,可在此时,李珣依然无法把对方看清楚,因为,仅仅是一个微笑,便让那家伙的面孔模糊不清了。
以比较容易理解的话来说,那是一个始终微笑的家伙。他的笑容让人很不舒服,或许很有魅力,但其中藏着太多的东西。
从李珣本人的经历来看,如果将三散人做个比较,他们在某个层面出奇一致,都具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元素,只不过,阴散人是通过她的多变、血散人是通过他的残暴、玉散人则是利用他的微笑。
苍茫的天地间,只留存有两个人影,虽然明知那不过是神念的显化,李珣也不免做出一些习惯性的表示,他拱了拱手:「古志玄、玉散人……久仰大名。」
称不上是客气,总还是个招呼,对面的人影则更莫名其妙一些,虚空荡漾起一声长长的叹息:「世事无常,百多年的时间,我却没想到,你能成长到这种地步,横生枝节啊。」
李珣极不喜欢玉散人的态度,嘴上说着「无常」之类,却露出「你应当在我掌握之中」的表情。
尤其是那眼神——当然,这也只是神念的外化,但也就愈的直接,眼神所至,让李珣觉得,这厮真的没把他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
天知道,这缕残魂哪来的信心。
李珣确信,自己非常讨厌这个家伙,同时,警惕之心也提升到了最高级别。
他应该是有所仗持的。
「敌意过重,又是一层麻烦。」
玉散人依然在对他品头论足,人影却是闪了一闪,突然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从神念接触的感觉上来说,此时双方相当于只相隔了数尺远,对修士而言,这个距离会让人压抑和警惕。
不过,李珣却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
和外面的玉散人傀儡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多了那样的笑容便让二者的感觉完全不同。
李珣不想让玉散人再挑衅下去,他针锋相对的给予回应:「我也失望的很,本以为能看到钟隐留下的大手笔,却不曾想,只看到了这绿头王八搭成的小窝,里面还住了一条早该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
有很长时间,李珣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纯与别人斗嘴皮功夫了,这未免有些幼稚,可他现在的心态非常奇怪,打心底便有一种绝不能让眼前这厮占得上风的冲动。
「我需纠正你话里的谬误之处。」
玉散人的态度似乎与他差相仿佛。李珣冷眼以对,终于看得出来,对方在强势之中,似有一股无法掩饰的急切,两种强烈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有种狂风骤雨来临之前的紧迫感。
「你之前缺乏耐心,错过了许多关键的讯息,但『寄托元神』跟『照镜分身』的体验应已都具备,所以你应该知道,即使这里还是缺少最后几年的记忆,孤魂野鬼这条,我也是当不得的!」
寄托元神,照镜分身?
李珣很想一口否认掉,只是听到以上八个字,他才现,那种颅脑开裂,神魂两分的惨疼感觉,已经牢牢的印在他的记忆深处,抹消不去。
伴之而起的,是急飙升的危机感。
在没有理智驱动的情况下,他已经本能的进行移出神念投影的前期准备。
这时候,玉散人——姑且这么称呼,又靠前了一些,他脸上的微笑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可从中透出的讯息,却再次提升了一个层级。
「还有,你应该可以推断出来,我确实已经投胎转世,虽然那一个『我』要比这个『我』晚了几年,但我确实那么做了,否则,你,又怎么会出现在我面前?」
听得此言,李珣身子又是微微一颤,心跳也快了一拍。而这边,更是整个识海都震动起来,呼啸的风暴瞬息驾临。
李珣甚至已经不愿去思考,而是准备全力断开神念的投影路径,以摆脱不断攀升的危险。
就在此时,玉散人再逼向前来:「最后,钟隐虽然当得起绿头王八的名号,可是,这处的禁制却不是他的手笔,自然,这小窝也就不是小窝,而是一把锁具,刚刚扣上的『困龙锁』!」
说到最后,玉散人话语的尾音已成了刺耳的尖啸,与识海上肆虐的风暴揉在一起。风雷激荡中,代表玉散人的人影已经扭曲了,像一团不断变形的雾气,卷缠上来。
「咄!」
早有准备的李珣并不慌乱,伏魔清音在识海中迸。这等玄门秘法对神识的杀伤绝对可观,李珣已经顾不得林无忧才是承受杀伤的载体,他需要借此机会中断神念投影的路径。
可他绝没有想到的是,投影路径,挥之……不断!
李珣的神念,被冻结了。
冥冥中,一股庞大的力量透空而来,将他死死锁住——非只是在识海内的投影,而是循着神念投影的路径,反溯而上,瞬间将他的元神钉牢,半分也动弹不得。
「锁元神、勾魂魄,溯返上游……乖乖吟儿,果然了得。」
玉散人没有再现身,只是在周边虚空中呵呵低笑,识海内的风暴仍在继续,使其笑声显得分外跌宕起伏。
什么乖乖吟儿?李珣心神一阵恍惚。
这时候,早先禁纹结构消散之地,再一次灵光闪烁,无数如虚似幻的线条慢慢铺展开来。
这些线条或曲或直,穿插流动,组合成一个完整的禁纹结构,繁密复杂之处,较之李珣刚刚所见,强出何止百倍。
这才是真的?
几乎是一脚踏出悬崖之际,李珣心中猛的一清:这才是长线所牵动的飞鸢,也是他一直寻找的最终答案。
之前那个不过是玉散人布下的陷阱,简单,却收到了实效。
面对始料未及的糟糕局面,李珣反倒彻底冷静下来。
不管是一缕残魂也好、照镜分身也罢,此时的玉散人,无论如何也不应具备禁锢他元神的能力,也就是说,这禁锢之力必是来自于眼前的禁法无疑。
所以他努力集中精力,不去分神想那些勾人心弦,偏偏毫无用处的隐秘,而是强振起几乎已经僵硬的思维,将其集中到识海中那些变换不定的线条中间,希望能从中找到一线生机。
只是,玉散人不愿给他这个机会。
「我认为,现在,你我之间的交流才是最重要的。」
玉散人的情绪似乎已经恢复了,所以外化的声音也就显得前所未有的平静,「你知道,我在这里停留了很长时间,孤独得很,好不容易等你过来了,我们不妨聊一聊,难道你不想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吗?」
李珣没有说话,仍将全副精力放在那穿行不息的线条上,只是耳边玉散人的低语也环绕不去。
「你对这『困龙锁』很感兴趣?也好,那我们就看看,它是怎么来的……」
话音方落,识海中再度改换天地,千万条禁纹随之扭曲变动,李珣正为之目眩之际,眼前忽有一片鲜嫩绿意,有如初春之芽,破土而出,轻易牵去了他的全副心神。
嫩绿颜色已经烙在了他的眼中,并舒缓的扩展开来,偶尔透出一些光线,纯净无瑕。
可是,这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他应该在……
在哪儿呢?
答案,似乎就在他的脑子里闪灭,却无论如何都挖不出来。便在此时,耳边传来轻柔的话音,像是轻风下摇晃的风铃儿,荡人心魄。
「叹什么气啊?」
女人的声音仿佛是风过竹林的天籁之声,低沉悦耳。他舒服得几乎不想睁开眼睛,只是心底深处,那一团燃绕的毒火,却又是如此炽热。
他偏过头,窗外枝叶缝隙间透进来的阳光,照射在眼前芙蓉玉面之上,光辉灼灼,令人目眩神迷。
光影摇曳中,女人放下手中的笔,微微后仰,却是向他索吻。竹叶的阴影轻轻覆在她眼睑上,深幽迷离,他笑着低下头,两人唇瓣相接,半晌,女人才再度开口:「是看我画的不好吗?」
「我可没资格说你,莫说是我,便是全天下,能有几个有资格的?」
恭维的话信手拈来,全天下也没几人能比得上他。
女人果然笑了起来,干脆掷下笔,身子向后靠,直接偎进他怀中,嘴上却是轻瞋:「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你必是天下第一。」
顿了顿,女人的声音几不可闻的响起来:「仍在担心?」
短短的四字,便让屋内气氛为之一变,似乎连窗外的绿意都蒙上了一层灰。
半晌,他才笑了起来:「能谈笑赴死的,天底下能有几人?我那乖侄女,当真是不愿再给我活路。但话又说回来,她能把主意打到你师兄那里,也算是看得起我。」
女人淡淡回应:「应该是师兄太看得起她才对。」
「看得起?不,应该是志同道合才对,我本以为阿音的想法已是天下独步,却没想到,钟隐似乎来得更激进些,至少,阿音做不到的,他能做到,阿音能做好的,他能做得更好!」
说到这里,他不知为何心情转好,搂着女人纤细腰身的手臂更加了些力,凑在女人耳畔,微笑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钟隐能有这样的想法,一定是因为我的乖乖吟儿,只可惜,无论他做得再多、做得再狠,也无法将你从我身边夺去!」
女人似乎有些感触,朝他怀里偎得更深,却不再说话。
他迟疑片刻,又低声道:「也许,你能再和他分说……」
女人打断了他的话:「师兄既然已经亲口承诺,便绝不会更改!」
「他对你总是不同的。」
这是他心里的实话,却不应该在这时候说出来。话一出口,他便十分后悔,然而心里烧灼的毒火却又让他有一种别样的快感。
他很清楚自己的心境,如果有可能,他很想大声宣告:是的,钟隐再喜欢你、照顾你,也只能看着你在老子胯下 呻吟浪……除了这个,他又能怎样?
他终究控制住了冲动,不过,女人的心情还是受到了影响,从他怀里脱身出来,低头看桌上的画纸,末了拿起笔,在画纸角落里写上「困龙锁」三字,随后笔锋挪转,在密集而有序的线条之上,划下了一个触目惊心大大黑叉。
「怎么把它毁了?怪可惜的。」
女人不说话,手上轻拂,真息透入,画纸当即化作飞灰,从窗口散出,之后又回眸一笑:「我说过,这是画给你看的,既然你看过了,留它又有何用?」
顿了顿,女人又道:「若你真的在乎我,这禁纹,你必是能记得的!」
他为之愕然。
这一刻,他忽然现,眼前女人的笑容非常陌生。
而这陌生的感觉,正扩散开来,从她眉眼到轮廓、到气韵、到所有的一切……
是啊,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小鸟依人般的乖乖吟儿,他见过的,只有高傲的、虚伪的、冷酷的青吟贱婢!
李珣猛的打了个寒颤,从这冗长的梦里惊醒过来。
他似乎再一次陷入到了玉散人的陷阱中,听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可那话里深藏的意味,他心里却又一清二楚。
那不像是玉散人灌输进来的,反而像是从心底深处浮上来,再填充到它应该在的地方去。
是的,他知道那对狗男女在说些什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时候,玉散人的低笑声响了起来。
「不错,你比我想象的更容易接受一点,现在,你明白困龙锁的来历了吗?」
李珣不愿去想,可是那答案就深刻在他脑中:困龙锁,是青吟在两百年前、更准确的说,是在四九重劫来临前四个月的时候所画。
那天,是玉散人最后一次同她幽会。
而在那之前,事情的展早从常理中岔开,进入了荒腔走板的境地里。
那一天,已经距离玉散人连续两次「玄婴度劫」的尝试失败有四百多年了。
第一次,古音怀胎之后决绝难,将玉散人以「血融之术」培育的胎儿,做成了修炼造化魔功的胎鼎。
第二次,玉散人和羽侍的骨血刚生出来,便让阴散人突入夜摩天,强行夺了去。
玉散人非常清楚,如果说第一次还是他挣扎于宗门与自我的分岔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第二次,若没有古音暗地里的配合,以阴重华之能,也不可能将事情做得如此顺利。
把时间拉近一些,古音孤身登上坐忘峰,与钟隐论道三月,畅谈天下大势,至此将一身造化魔功与妙化宗法门融而为一,修为突飞猛进,一举进入赤子真一的境界,成为天底下有数的高手。
而此时,玉散人却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通过青吟这唯一的途径,来宣告他对钟隐的心理优势,也从那一刻起,古音开始在通玄界布局,交游天下,暗中串联。
在修为上,玉散人只能艰难的维持对古音的些许优势,但整体而言却已很难压制古音的野心,而双方的仇怨也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碰撞中,愈深重。
再把时间拉近,十四年前,正是天芷上人一辈子最耻辱的日子。那次事件,也是玉散人与古音修好的最后一次努力。
他听任古音驱使,制住了天芷上人,后又故作大度,主动承揽下天芷的怨恨,以此暗示古音的计划已经被他识破,可这一切也只能在表面上缓和关系,而古音决绝的念头,并未稍移。
从那一刻起,玉散人在夜摩天的势力便彻底落入下风。
李珣觉得非常疲惫,这些绝大部分他是已经知道的,也有一小部分更关键的消息,却是刚刚才冒出来,然后如同一条绳索,将他之前支离破碎的揣测串联在一起。
对此,他没有一点恍然大悟的畅快感觉,心中那无以名之的压抑,反而愈的沉重。随着外层迷障逐步剥离,事实越来越清楚,而这事实,他绝不喜欢!
只可惜,事情的展并不顺从于他的意志,或者说,他已经控制不住局面。
无数个场景片断涌上来,又在某种力量的规拢下,形成条理清晰,前后有序的整体。
而他,只能被迫知道那些讯息。
仍然是以那天为界限。那一天的前两日,古音再上坐忘峰,争取钟隐的支持,虽然直接的要求被钟隐婉拒,不过古音仍然得到了相当的承诺,其中,便有决定玉散人生死的一项。
玉散人的命运,已经被预定了。
正因为如此,玉散人从青吟处得到消息后,立即就连夜奔上坐忘峰,乞求青吟相救。而青吟从钟隐那里得来的答复是:「我给他一个洗白重来的机会!」
言下之意,就是要让玉散人转世重修,但在重修之前,却要击碎他的元神——仅是一个比「形神俱灭」稍好一线的结局而已。
这与杀了他有何区别?
「困龙锁」便是在这个时候,由青吟画出,以那样一种方式,转交给了玉散人。
「世人都道乖乖吟儿无所作为,只是我或是钟隐的附庸,有谁知道,她非但修为精湛,便是在禁法一项上,也是顶尖一流?就是这东西提醒了我,困龙锁,一个仅适于安置在识海之内、泥丸宫中的小小禁制,青吟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来。」
玉散人似乎已经不满足于之前那种诡异的沟通方式,他的声音似乎无处不在,又好像把源头直接安在了李珣心中。
「那法子极妙,除了照镜分身太伤元气之外,已经没什么瑕疵了。所以……」
所以玉散人开始配合古音,算计妖凤、青鸾。两大妖魔走投无路之下,被古音画下的大饼吸引,定居在夜摩天,忍屈受辱,等待玉散人施展秘术,为妖凤和她的孩儿消除四九重劫的威胁。
却不想,在她们入住的第一天,便着了道。
玉散人将自家分化的元神注入到刚刚成形的胎儿之中,至于惑神曲的植入,倒算是细枝末节了。由于胎儿灵智未开,他所分化的元神——也就是眼前这位,很轻松的藏匿到泥丸宫深处,与胎儿逐渐萌生的意识缠在一起,在后来的两百多年里瞒过了妖凤等人的感知。
这真是……
李珣忽然有些感慨,在那个时段里,玉散人的命运被掌握在钟隐手里、掌握在古音手里、甚至掌握在青吟手里,唯一缺乏掌控力的,恰恰就是玉散人。
这与曾经的自己是何其相似!
只不过,他早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到了今天,没有人再能够控制他,他也绝不会给人这个机会!
心意萌之际,便如春雷初绽,撼人心魄。坚定的意志通过神识彰显外化,在漫无边际的识海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风暴。刹那间,这一方天地好像整个颠倒过来!
玉散人似乎又投来了什么消息,但在这呼啸的风暴面前,转眼便给吹散了。
风暴的冲击还不止于此,李珣分明感觉到,禁锢他元神的「困龙锁」竟然松动了少许。
李珣自己也没料到,本人意志的外化,会造成如此结果,但他绝不会浪费机会,当下他全力鼓荡元神,不惜自伤,立刻斩断神识投影的路径,要与那玉散人的元神彻底隔离。
在林无忧识海的感应瞬时断绝,李珣全身一震,被困龙锁禁锢的元神重新与肉身元气汇合,水乳交融。
只是,他元神的震荡不可轻易消却,影响到元气流动,当下就损了内腑,一口鲜血呛了出来。
他猛力睁目,外间景物尽收眼中,只见水蝶兰和阴散人都用极惊讶的目光看着他。他苦笑一下,正想说话,忽的觉不对,喉咙的振动、嘴唇的张启这些平日里最自然不过的事却突然变得艰难起来。
他像是被扔进了极深的海底,在庞大的压力下,一举一动都要花费比平日多出百倍的力气,而在一次震荡过后,混浊的水流便遮蔽了一切,耳目口鼻舌齐齐失了效力……
轰然一声响,他又回到了混沌苍茫的识海内。
只不过,这次的识海却是他自己的。
之前已化为雾气的玉散人元神,此时却凝成一体,笑吟吟的停在虚空中,尚有闲情为他解惑答疑:「你我本就是一体,而这副身躯,亦与你我最为契合,经过小姑娘识海之中的相会,神识接触,咱们早就是难分难离,你去哪,我自然也就跟到哪。」
不需多说,只看此刻识海中再度掀起的风暴,便知李珣对此「一体」之说有多么排斥。然而在这里,玉散人竟然更增神通,识海风暴扫过,竟是撼他不动。
「我等很久了……」玉散人笑道:「快点让我把这冗长的日子结束掉吧。」
言罢,咒音迸,李珣识海之内风雷大作,玉散人元神再归于无形,然而那郁郁雷音,却是横扫识海,响至极处,澎湃震波更是无所不至,而这剧烈的波动,几乎是以不可抵御的姿态,再度切断了李珣元神与精气之间的联系。
其实李珣现在六识隔绝,本不会有音波过耳,那雷音其实就是玉散人渗透进来的神念之力,可污染元神、遮蔽本性,正是夺舍的前奏。
李珣却是惊而不乱,同样一串咒言显化,摇晃的识海中,随即亮起了十余个淡金符箓。这是他用出并不太熟悉的玄门定神术,暂时控制住了元神的震荡。
李珣暂时很难分神去思考,在自己的识海内,怎么会被身为无根之萍的玉散人元神全面压制。他只能凝神聚意,困守泥丸宫!不论识海又或泥丸宫,在修道人眼中,虽有差别,但具体修行上,并没有分得太清,只是在释玄两种不同的修行体系上,运用效果不一。
每个修士对此都有他自己的体悟,也不论对错,李珣兼修多门法诀,自然也有他本人的看法。
在他看来,释门称「识海」者,可谓是元神的某种显化,却与肉身无干,泥丸宫却算是「元神」的洞府道场,关碍肉身,气机相连。
李珣修身炼神,是以泥丸宫为元神藏储之根基,以识海为显化之门,识海若为海,则元神为其源,泥丸宫则是蓄积水源的海眼。
因而李珣困守泥丸宫,虽然看似落入下风,但只要「海眼」不闭,活水自来。
这一手果然有些效果,玉散人的如雷咒音一下子弱了很多。而此时他元神一跳,感觉到一线汩汩清流注入进来,丝丝凉意在泥丸宫处一转,洗涤心神,令他精神为之大振。
他立刻知晓,这是为他护法的水蝶兰和阴散人觉情况不对,正在对他施以援手。
这也正是李珣仗持的最大后盾,有两位宗师相助,他不信玉散人这厮还能再翻出什么花样来!
当下,他沉潜心神,并不急着借力将玉散人元神驱离,而是扣合虚静之旨,紧守关窍,以自然化生的途径,驱辟外邪,务必使玉散人找不到可乘之机。
他的思路完全正确,玉散人的咒音渐渐不能扣关进来,而且神识清明之下,他甚至隐约觉察到了玉散人的元神所在。
这时候,水蝶兰又使出了手段。化蝶归梦法袭扰心智,攻伐元神,最适合用在此处,随着她法力侵入李珣体内,李珣泥丸宫内外忽有轻烟缭绕,异香扑鼻。
水蝶兰的幻术,最擅以「通感」之道破解神识防线,等受术者觉察到不对,幻术法力已经悄然渗入,伤人于无形。李珣与她心意相通,却是未受其扰,这迷幻之力却要玉散人生受了。
李珣不知道玉散人的元神受到了什么损伤,但瞬息之后,如潮水般退去的压力,却是最好的消息。
「厉害!」
李珣不由赞叹水蝶兰出神入化的幻术修为,然而心思才起,玉散人的神识却不知通过什么途径穿透过来,化为一声冷笑:「诵祈仪轨,斩迷除幻,去!」
伴此咒音,李珣心口处忽有一股清凉之气升腾上来,转关过窍,直透顶门,猝不及防之下,水蝶兰透入的幻术法力竟被一扫而空,余势未止,只在李珣颅脑窍穴间大放光明。
此光正而不邪,明而不曜,正是最精粹的玄门清光。玉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诀,竟能驱此光华,如臂使指。
他将元神裹藏在清光之中,只一闪,便如清风入林,无声无息渗透进来。李珣元神陡然跳荡,竟似守不住泥丸宫,关键灵窍不稳,周身气机登时大乱。
「狗娘养的玉辟邪!」
李珣已经知道乱子出在哪里了,他不惊讶,只觉得好笑,玉辟邪也能破除幻术?这么多年来,他却一直不知!
他更好奇的是,青吟贱婢为了让玉散人顺利还魂,究竟还对他下了多少手段?
泥丸宫守不稳,便挡不住玉散人神识的侵袭,这丝丝缕缕的神识透进来,外显化为黄钟大吕之声,震荡魂魄,务必让李珣难以自持心神。
除此之外,玉散人又动了谈兴:「容器便要有容器的自觉,你本就是我分神所化的肉身,生来便是要为我所用。此时我有困龙锁固本,有玉辟邪清源,可说胜券在握,你则是没有半点机会,还在这里垂死挣扎,有什么用处?」
虽然李珣早已明白其中关节,但真的说出来,那种阴郁压抑,绝非外人所能道。他强迫自己适应这种感觉,同时咬牙冷笑。
「机会?你又有什么机会?这副不灭法体是由我自己修炼而来,里面每一点精血元气,都刻着我的烙印,都按着我的意愿流动转化,精气神三宝浑融如一,不留半点缝隙,你这残魂就凭着一道困龙锁也想行夺舍之事,岂不可笑?」
「你说这躯体是你自行修炼?」玉散人嗤之以鼻,「那你这元胎道体又是如何得来?这副身躯乃我元神滋养、精血显化,自胎中便带得先天清气,这才让你道行能够精进神。
「总归来说,你那些后天修炼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除非你能将那些先天烙印尽都褪去,否则,这副躯体依然最与我契合不过!更何况……我何时说过夺舍之类?」
玉散人神识显化愈飘忽,但李珣可以感觉出来,那种遍及全身,无孔不入的渗透仍在进行之中,不得不承认,短时间内自己还是找不到可以抵挡的方法。
对面,玉散人的姿态依旧高傲:「小子愚不可及,岂不知那夺舍不过是借尸还魂的三流把戏,与我这上乘度劫秘法,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况且,这里面还有你至今不悟的关节在!」
什么关节?
李珣明知玉散人是在用言语攻击他的心防,但这种时候,稍稍的一点迷惑,便会扩散成一片不稳定的薄弱地带,让他惊疑不定。
「你说你精气神三宝浑融,全无缝隙,那现在,我便应该无计可施,只剩和你的元神正面硬撼一条路可走,哪像现在,困你在泥丸宫中,断去你精气之源,风雨飘摇,让你惶惶待毙?你在我眼中,根本就是条条缝隙、处处破绽,嘿,那坐忘石的法力,可还记忆犹新吗?」
「坐忘石!」
李珣这次当真是压不住心头的震荡,思绪不受控制的返溯回去,一直退回到那已经褪了色的记忆里。
他记起了在青吟手上,坐忘石大放光明的瞬间,透入颅脑的澈骨寒流,以及那随之而来,模糊又空洞的印象片断。
现在想来,哪一条都验证了玉散人的言语,但是,那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防线之外,玉散人轻松的将讯息透进来,不费半点力气:「看得出来,那时候你应该还没有进展到元神显化的地步吧!你那时识神未静,元神不出,坐忘石的异力固然能够使人得三生之经纬而忘之,对参悟大道极有裨益,可是毕竟翻覆识海,动识神而惊元神,也就一定会在你的元神上留下痕迹。
「不管你日后修到怎样的境界,那痕迹也是历久弥新,无可遮掩,对我而言,那就是……」
不等玉散人说完,李珣便冷笑起来:「你们连我拿着一块坐忘石上山也能算得到?」
「上山?」
玉散人也愣了一下,显然,李珣的经历与他所想的有些差异。
但这时候,李珣也反应过来了:是了,还有一块坐忘石,就在青吟小屋的抽屉内,他曾见过祈碧师姐用它照明,前段日子甚至还看到了那玩意粉身碎骨的模样……
原来,那也是为他预备的!
想到那块粉碎的石头,李珣不由苦笑:原来,我还真的帮他们省了点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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