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午后,天上是密密实实的厚云,空气里不见一丝风。
这么毒的日头底下,润州城内却依然是熙来攘往。背着竹篾筐于人群中穿梭的南北货郎手里擎一只拨浪鼓子,“当啷当啷”摇个不休。
路旁面点摊上,胖大的中年老板守着层层叠叠足有一人高的笼屉,一面扇着风,一面只管打量身前站着的小姑娘。
那是个瘦伶伶的女娃儿,最多不过十来岁,穿一身半旧的葱绿色对襟衫子,面上薄带两分婴儿肥,食指衔在红艳艳的双唇间,正直勾勾地盯着冒着热气的面点,不时抬起骨溜溜直转的圆眼睛朝老板瞟上一两眼,对他露出一个甜得能腻死人的笑。
“大叔,这是什么呀?”
某大叔抬头望天:没见过包子么?可瞧她那天真烂漫的小样儿,又实在不忍令她失望,便唯有不自觉地用粗嘎的嗓子仿着她那软糯的童音,笑呵呵道:“这个么,是枣泥馅的大包子啊!俺们家祖传秘方,又甜又香还有嚼劲,小妹子想不想来一个?”
小女孩吞咽了一口口水,面露难色,摇摇头道:“嗯……不行呀,我娘说了,外头卖的吃食也不知是拿什么做的,不干净,吃下去保管要闹肚子的!”
“嚯,这话怎么说的?!”
做饭食生意的人生平最怕别人嫌弃自己的东西脏,胖老板登时就不乐意了:“小妹子,别人家我不敢打包票,可俺老范家做买卖,哼,那可是讲良心的!”说着,抓起一个软白白的包子,不由分说塞进小姑娘手里,“你要是不相信,拿一个趁热尝尝便是,我每天这时候总在此地做生意,你过两日要是无恙,再来给钱就是了!”
“可是……”小女孩忸怩了一下,接过包子,飞快地藏到背后,扑闪着长睫毛,期期艾艾地道,“我娘可凶了,从不轻易给我钱,包子进了肚皮,回家两手空空,娘不会相信的……”
胖老板被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儿弄得心都要化了,豪爽地又拿了个包子给她:“这算得上什么,再给你一个,拿回家跟你娘一起吃。说不定啊,以后她还会成为我的老主顾呢!”
小女孩儿想接,手都快要碰到包子皮了,复又缩了回去,胆怯地咬了咬嘴唇:“不,还是不要了……娘说过,不能乱拿人家的东西,要打手心的!”
那张小脸实在太过楚楚可怜,胖老板不疑有他,豪气干云地双掌一拍,道:“咄,你这丫头真是不爽利,俺又不是不收你的钱!不是说了吗,等你吃完包子没觉得肚子疼,再来给钱也就罢了,再者说,就算你不来,两个包子大叔也还请得起。快点拿着,不然,我可该生气了!”
小丫头为难地站在原地寻思了片刻,终于接过另一只包子,对胖老板露出一个灿若云霞的笑容,脆生生道:“那……那我就不客气了,大叔谢谢你,你人真好,今后一定会有好报的!”
说罢转身就跑,一溜烟地钻进人从中,瞬间消失不见。
隔邻卖生肉的张大牛直到这时方才凑了过来,用手指戳了戳那胖老板肉墩墩的胳膊,叹息道:“你这可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哦,怎么就让那女娃这么跑了?你道她是谁?”
胖老板双眼一瞪:“不就是个黄毛丫头,还能是谁?”
“唉,叫我说啥好?”张大牛惋惜地摇了摇头,“你刚来润州落脚,恐怕还没听过她的名头吧?那姑娘是城南姚家二老爷的小女儿,名字叫姚织锦,人送外号‘小瘟神’,咱这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等着她给你送钱回来,哼,青天白日,你梦倒做得香甜!”
胖老板一怔:“我看她说得可怜见儿的,不就俩包子嘛……”
“喙,包子不包子的,那得看是跟谁!那丫头惯会撒谎骗人,嘴里哪有半句真话?三言两语就能唬得人一愣一愣的,润州城里被她欺瞒过的人,从你这铺子算起,能一直排到城门口去!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她对你算客气的,你居然这样都会上当?啧啧,才十二岁的女娃儿,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你方才怎不提醒我?”胖老板瞪着铜铃似的双眼,隐约有了几分怒意。
“我可不敢招惹她!”张大牛吐了吐舌头,“若这回好心多嘴,下一趟,她非弄得我整个摊档鸡飞狗跳做不成生意不可!老范,听我一句劝,‘珍味楼’你听说过吗?那就是‘小瘟神’家里的生意啊!这两年虽是家道中落,可再怎么说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能缺了这两个包子钱?我看,她就是闲得慌跟你骗吃的寻开心呢!”
胖老板茫然盯着小女孩儿离开的方向愣怔了半晌,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他娘的,算我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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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织锦手里紧攥着两只大包子,一面跑,一面不时地抬头看天。
天色是越来越暗了,只是未时,四处已经阴沉得如同掌灯时分。大片大片的乌朵云直往头顶上压下来,眼看就要下雨,热度却一点也没有降低,空气又闷又湿,黏在皮肤上沉甸甸的,人都好像凭空肿起来一圈。
姚织锦心中暗叫糟糕,今天可是晚了。大娘和……那个女人去莲花庵烧香还愿,怕是很快就要回家,倘若被她们撞个正着……
她朝两旁看了看,不假思索地转身折进左手边的巷弄中。
这是润州城最有名的食肆“珍味楼”的后巷。早些年,姚织锦时常跟着爹爹在这里玩耍嬉戏,也算是她曾经的一块乐土。后来,由于祖父欠下大笔赌债无力偿还,诸多债主皆对“珍味楼”这块肥肉打起了主意,为了保住家中祖业,姚织锦的爹爹姚江寒在和大哥商议之后便出了远门,希望在外头寻到些许赚钱的营生,以解决家中的燃眉之急。自那之后,再也没人带她来这里。
说起来,爹爹已经有两年不曾归家,祖父也去世了……
小女娃儿突然想起伤心事,连忙使劲吸了吸鼻子。
不管怎么说,这条巷弄的确是回家的近道,从这里穿过去直达姚家大宅的偏门,比起在城里兜上一大圈要快上许多。如今事态紧迫,思念之情只得丢在一旁,还是先回到家最重要。
巷子里人烟稀少,偶尔从“珍味楼”里走出三两个杂役,端着大箩大筐,里面盛满了隔夜不要的蔬菜瓜果。姚织锦仗着自己身段小巧,犹如飞檐走壁的猴儿般在他们之中闪转腾挪,从缝隙之中钻过去,疾步朝前奔行。
快了,只剩下几步的距离……
眼看着姚家大宅的后门就在前方,她心中好不雀跃,正奔跑得愈发起劲,冷不丁从侧边甬道中转出一人来,姚织锦但见面前衣袂飘动,脚下连忙急停,饶是这样,仍是朝前踉跄了几个大步,差点撞将上去。
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拍着心口喘了好几口粗气,抬头正要开骂,那人却径直走过来,在她面前停下了。
姚织锦抬眼看着来人。那是个年约十八、九岁的青年,着粗布交领灰衫,身材高大颀长,皮肤黝黑,剑眉薄唇,双眼如两泓深暗的湖水,无论如何见不到底,右边的眉骨之上,有一条弯月一般的伤疤。全身上下最打眼的,要数他背后所负的一把长剑,通体漆黑,剑鞘上不见一丝雕琢,点点透出寒意。
“烟雨楼怎么走?”那人既不称呼也不施礼,只管粗着嗓子问道。
哼,没礼貌,差点撞着我,连声道歉也没有,还想让我给你指路?
姚织锦是性子出了名地刁钻古怪,见此人发问,便低头转了转眼珠,然后,冲着他貌似毫无机心地一笑,乐颠颠道:“嗯,你说什么?”
“烟雨楼怎么走?”青年将问话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得好似结了冰的河面,听不出半点起伏。
姚织锦倒不着急答话,张开嘴甜甜地叫道:“大哥哥,你是外地来的?”
青年没有出声。
“嗯……我爹爹说,烟雨楼是润州城里最具雅趣的一处地方,每年春秋两季,都有好多文人雅士从外地赶来,登楼吟哦。大哥哥莫不是也想去赏花作对?”
那男青年依旧缄口不言。
姚织锦讨了个没趣,心里更是发了怒,脸上却仍然笑靥如花:“大哥哥,烟雨楼很近的,从这条巷子穿出去往左拐,到城隍庙前再右拐,一直走到底,就能到了。”
“好。”青年也不言谢,转身就往外走。留下姚织锦站在原地暗暗发笑。
烟雨楼,烟花楼,只有一字之差,就算他到了那里发现走错了,也怪不得自己吧?家里下人们常说,那烟花楼就是个吃人的地方,男人只要走了进去,就被勾去了魂儿,就算回家,也只剩下个空荡荡的身子。今天就让这家伙尝尝被剥皮拆骨的滋味又如何?
她美滋滋地嘻嘻一乐,回身便想继续往家去。
就在这时,阴云密布的天空中,一道闪电劈了下来。呼啦啦大厦将倾,列缺霹雳,丘峦崩摧,银白色的光在天空中划过一条诡异的弧线,从天而降,正正砸在姚织锦的脑袋上。她只觉得头皮一麻,身子“噗”地朝前一倾,随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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