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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举止派头更为斯文,并且他的双眸深处有与常人不同的一点剔透,这似乎是天生长成。而这一点异处使他在与人视线持平时,让人感受到一丝缕的凉意,不管他抬眸时年轻的脸庞上是不是挂着那丝习惯性的笑意。
因而他习惯在与人交流时微垂着目光,这使他看起来态度比较的谦逊、甚至是自平身份,但他这样做,其实只是为了让旁人不要将他的天生眼神当做另一种不太美妙的情绪误解罢了。习惯长此以往,多年之后,他虽然长大成年,这种给人谦逊的感觉倒是被塑造得更深刻了。
但此时屋内的两个人对他而言,是尽可不设防备的,所以他能将视线抬起许多,他的脸上显露由心而发的笑容,他的双瞳中那天生的一点冰凝般的东西自然也似被阳光笼罩得化开,化成一泓清泉,虽然依旧不具有多少热度,却也不那么沁冷了。
“真是启南啊。”折剑再次自下至上将眼前正在向他行礼的碧衫年轻人扫视一遍,确定此时在年轻人的身上找不出一丁点易容过的痕迹,他的表情才松缓一些,温和笑着又道:“不会这么凑巧吧?宗门那帮撰单子的长老果真老糊涂了?”
“师叔慎言,若让伏剑师叔听见,对你恐怕又是横来一事。”听折剑戏谑上宗门里几个重要位置上的长老,乌启南脸上笑容一滞,“我们会在这里碰面,于我而言不是巧合。我是刚刚办完岳家庄的事情,洗漱后准备回宗门时,忽然接到的直接任务。施宗门令的正是伏剑师叔。估计他很快也会到这里来了。”
听完乌启南的叙述,折剑摸了摸自己那新长出一片胡茬子的下颚,淡淡说道:“那可真就不是巧合了,小孙跟你接到的事项基本一样。”
乌启南心下了然地点点头,侧目看了一眼已经搁下糕点碟子,并向自己走近一步的孙谨,他忽然想起一事来。转头问向折剑:“师叔。小凌的伤养得如何了?”
只这一句话,折剑就听出了他真正想知道的答案,直言说道:“他恐怕不能来帮你们了。”话刚说到这里。他仿佛想起什么来的顿了顿声,接下来再开口时,语气中就有了一丝自言自语的意味,“既然这一次的宗门召令是伏剑施发的。那么如果凌厉没有出雾山那趟子事的话,伏剑定然是要将他也叫上的。可这样一来。这事情就有些玄了,能让他把你们三个都找来才肯宣布的任务目标,究竟是什么大人物呢?”
“这……”
“什么?”
听了折剑的一番揣摩,孙谨与乌启南两个年轻人皆是神情微怔。齐声问道:“他连你也没有告知么?”
按照屋内这三人所在宗门的行事法则,在一般情况下,宗门会为每一个杀手加派一个接应人。接应人的任务要么是清扫事后痕迹,要么就是在事败时行使灭口职责。以确保事败的任务不会牵连到宗门的稳定。因而对于杀手每次将要行使的任务资料,接应人即便不会直接参与其中,也有获知详尽的资格,并且接应人往往会先一步得到这份资料。
半个月之前,折剑还是凌厉的接应人,凌厉出事后,折剑转到孙谨这边,仍然作为接应人的他当然有资格拿到这次地点在京都的任务资料。若算起辈分来,折剑与伏剑还是由一位师傅教出来的平辈,可孙、乌二人实在难以想象,为什么伏剑会连折剑都瞒得这么紧。…
而如果一定要这两个年轻人琢磨这件事里头蹊跷处的诱因,他们只会再一次想到同一个地方,那就是折剑伏剑两位师叔之间持续了十多年的矛盾。
这两个人对平辈的师兄弟都很友好,就连对辈分以下的宗门弟子也比较的照顾,但只要这两人碰到一起,那种友好关系定然瞬时消散。孙、乌二人,包括宗门中与他们同辈的弟子,在进入宗门后,对这两位师叔的记忆里,有一大半的印象就是伏剑对折剑的恶语相向,以及折剑虽不还口,却多以一种轻蔑意味还向伏剑的淡笑。
可是这两人的矛盾持续这么多年,至今还没有谁清楚知道,这矛盾的起因是什么。
但不管折剑与伏剑之间有什么私人恩怨,伏剑也不该将这种矛盾牵扯影响到宗门的规矩上来,这可是犯了宗门大忌。倘若折剑是个心窄舌长之人,只要他立即将此事向宗门回禀,恐怕伏剑很快就会被宗门执法堂长老带回去,关在那处起于平地的铁牢,吃上几个月的风扫雨淋。
折剑望着孙谨、乌启南这两个年轻人齐齐投来的目光,他怎会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哪怕伏剑的脾气再焦躁,怎么说也是教授了这俩小伙子一身本领的人。
无声一叹,折剑脸上重新现出淡淡笑容,慢慢说道:“虽然伏剑这家伙有时候真是太不地道,但这么多年了,我哪一次没有让着他?假使我真的想跟他拧着来,岂不早就打起来,哪有你们俩小子劝架的份。”
“折剑师叔,你与伏剑师叔之间……难道真的曾有过仇怨?”
听到折剑主动说起他与伏剑之间的事情,虽然在恩怨这一问题上表达得比较隐晦,可这在孙谨眼里看来,则是个机会,所以他终于忍不住,连忙快语提问一声。
除了孙谨自己,这个问题其实也是宗门之中,许多与他平辈的弟子都想获知详尽的疑团。
他们所在的宗门虽然做的都是无比冷酷之事,但宗门内部却是非常的团结,因为他们行使的任务或而诡绝莫辩,或而充满凶险,这便非常考验几个人的合作默契。也是因为这一点,宗门中所有的弟子都被灌输过一种品格,无论是对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还是像他们这类人的辛勤需求。这种品格都是积极且必须拥有的。
以前宗门中也有人向折剑问起过这个问题,据说提问者往往被口头教训得很惨,答案当然也是不会被问得的。所以对于第一次向折剑问出这个问题来的孙谨而言,他此刻的心情其实非常紧张。
而在孙谨的话音落下时,折剑微笑着的脸果然沉了下去。
孙谨与乌启南两个年轻人的心也一齐微微下沉,他们无法想象、也难以接受平时待他们非常和气的折剑师叔突然对他们怒声训斥。
可就在这个屋内气氛由两种情绪对冲到快要爆裂的时刻,折剑背后忽然传来了敲门声。这一敲。就好似即将沸腾的水壶被人将壶盖撬开一条边缝。屋内三人心头绷着的东西瞬时间一齐散开。
听那敲门者隔着一道门板透过来的呼吸节奏,折剑本以为是德逸楼的伙计上楼添热茶来了,然而当他拉开门与站在门口的年轻人对视了一眼。他不禁微微一怔,旋即将那年轻人拉进室内。
“小凌?”
凌厉忽然来到这里,虽然事先经过易装改扮,但屋内的孙谨只需三两眼即将他认出。片刻后。乌启南也看明白了,并且他的眼中没有遮掩地流露出一丝讶异。…
这三个年轻人年少时有过一段相处紧密的生活经历。对彼此之间的了解和信任亦是不浅,但其中两人会对另一个伙伴的忽然出现表露出吃惊情绪,除了因为折剑刚才就说了,这个伙伴本该正在养伤而不参与京都的这次任务。还因为他的脚步声、他的呼吸节奏、还有他的脸色,都明显透着一种与往日生活中的他异处太大的一面。
比起宗门艺成的那个凌厉,今天站在他们面前的凌厉仿佛变成另一个人。
他此时的状态看起来差极了。
……
无尽的痛苦。带来翻滚的眩晕感,岑迟感觉不到自己浑身在抽搐。他已经痛得麻痹。
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条站在风口浪尖的龙,巨浪从四面向他拍击,他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屏障。饶是如此,他仍必须保持身形平稳,不能被拍下浪头。因为他意识里有种直觉:一旦跌下去,就是无尽的沉寂!
然而惊涛骇浪还只是前奏。
从脚下向上的浪潮冲刷拍击过后,是从头顶降下的闪电!
每被这闪电劈上一次,他就感觉自己仿佛被抽掉一根筋,拔去一根骨,痛得想要颤抖,却似乎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撑了多久,意识终于从眼前模糊到了脑海深处。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昏迷过去,因为眼前模糊的景象虽然渐渐的变了,但却依然保持着清晰的轮廓。
他看见了一座山,山腰上有几间草屋,草屋后面有一道崖。
一泓清泉从崖头落下,泉水刮过崖壁嶙峋岩石,哗哗作响。从高空坠落的水流撞击在崖下深潭中,水花白沫儿四溅,水汽氤氲不散。水潭四周的草木常年蕴染这种温湿,花瓣或是叶条儿都现出清澈光泽。
他明明觉得自己此刻所在的位置距离那山腰还很遥远,但山腰上的草屋、悬崖、飞泉、花草……又都给他近若咫尺的熟悉感。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感受。
但他来不及细细思索造成这矛盾感受的原因,因为很快他又发现茅屋前坪地上并排跪着的三个男孩,这引走了他大部分注意力。
三个男孩里,有两人已长成少年,即便跪在地上,脊背也挺得笔直,完全没有丝毫孩童在犯错受罚时表现出来的怯懦。
唯独跪在最左边的一个男孩约摸五、六岁的年纪,低着头正抽泣着。而他霍然从三人中年纪最小的这个孩子脸上,看清了熟悉的轮廓!
这个孩子正是五岁时的自己。
……
“师弟,岑师弟才刚来不久,年纪又那么小,你应该多包容他一些。”草屋中,身着灰白棉布衫的少年躬背站在桌旁,一边认真比对着桌上铺开的几片撕裂的残纸,一边徐徐说道。
他的话,显然是对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那个少年所说。
坐在桌边正漫不经心捣糨糊的少年身着一件淡青色棉服,这清冷的衣色不仅衬得他身形挺拔,也使他脸上神情一眼看去隐现寒凉。
青衫少年握着木杵捣糨糊的手动作缓下来。目光指向桌子一角厚厚堆着的碎纸片,淡淡说道:“他若是撕了别的笔记,我都可以原谅,唯独这一本……哼,如果拼不回来,我不会原谅他的!”
白衫少年闻言直起了背,侧目看来并说道:“那是不是应该你自己来拼粘?捣糨糊的事换我来?”…
“换就换。”青衫少年丝毫没有犹豫地搁下盛糨糊的瓮。站起身来。
当青衫少年行至桌边。伸手拈起桌上一片碎纸,准备拼接时,他眼角余光看见让开位置的白衫少年并未依着刚刚的约定捣糨糊。而是一转身即向门外走去。
“师兄?”青衫少年疑惑了一声。
“嗯。”白衫少年应声,但也仅仅只是应声而已,他的脚步未停,很快行出门外。
青衫少年拈着碎纸片的手微顿。略作思索后,并未追出去。很快就整顿精神,专注于自己手中正在进行的事情上。但在他刚刚拼到第二页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立即又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出去。
“小师弟。来,喝些清水吧。”
“……谢谢大哥哥。”
“嗯……今后你得称我为大师兄,刚才打你的那个哥哥。是你的二师兄,可记住了?”
“记、记住了……”
“嗯……师父的惩戒不可怠慢。你还需要跪半个时辰。大师兄先走了,到时辰了再来唤你。”
草屋中,稍微偏着头站在方窗后头的青衫少年撇了一下嘴角。隔着一道窗,他的视线并不受阻地投出去,将草屋前坪地上的两个人看得清楚。他对那罚跪的孩童仍然心存不满,牵带着有些烦那白衫少年送水的举动。
除了罚跪,还应该让那孩童渴上半天,这才算严肃的惩戒,以为深刻教训,否则还不知道这顽童以后会闯多少祸。
就在窗侧的青衫少年心存不满,腹诽了几句,正要转身继续回桌边拼他那本被屋外罚跪孩童撕碎的笔记时,屋外顿了片刻的说话声又起,青衫少年也不禁顿足回头。
“大师兄……”跪地的孩童还了水碗,有些生涩的唤了一声,尚且不太习惯用这个称谓。但在一声过后,孩童犹豫起来,话未绝,也未继续。
像他这样年龄的孩子,本来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应该不会有什么转圜心机才对。此刻的他,却在不自觉间流露出一丝超龄的深沉。
“嗯。”一身灰白棉布衫的少年瞳底清明,却仿佛没有意识到这孩子过早成长的心智,只是照旧温和应了一声,转过身来却不说话,只是耐心等待着什么。
“二师兄是不是很讨厌我?”跪地的孩童犹豫了良久,终于开口。一句非常直接的问话,这风格,才有些符合他的实际年龄。
草屋内隔窗而望的青衫少年忽闻此言,眼神逐渐凝起。
草屋外坪地上,站在那孩子面前只离一步的白衫少年则是再次蹲下身来,视线与那孩童接近持平,然后他言语温和但神情实际上很认真地问道:“那你是不是也讨厌你的二师兄?”
“讨厌,他打我,下手很重的!”孩童不假思索地道,不仅说出了讨厌的情绪,还列举了一条凭据理由。
面对孩童恼怒情绪的表露,蹲在他面前,视线与其持平的白衫少年表情依然平静,只是接着又问道:“那在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讨厌他么?”
孩童沉默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喃喃道:“如果他不打我……”
白衫少年这回未再等待,闻声当即说道:“那是因为你撕了他的笔记。你自己回想一下,山中岁月,二师兄他可曾每天对你目露凶光,严辞厉色?相反的,师父吩咐给你每天的早课晚课,有多少桶水、多少捆柴,都是二师兄他怜你年小力弱而帮你做的?”…
孩童再次沉默了,并且这次他沉默了许久也没再开口。
白衫少年轻轻叹了口气,神情语气缓和下来,徐徐说道:“笔记已经撕毁了,再就此事训斥你。也是于事无补。大师兄只是有一事不明,你并不是脾性顽劣的孩子,可为什么会想去撕毁二师兄的笔记?”
“我……”孩童只说了一个字,便低头咬紧自己的下嘴唇,没有继续。
“我相信,此事不是没有原因的。”白衫少年表情依旧平和,“你应该记得。二师兄也不是轻易会动怒打人的脾气。他对你其实颇多照顾,但你这一次真的做错了。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大师兄可以帮你转达。”
一直低头不语的孩童忽然抬起头来。眼含忐忑神色地道:“二师兄会跟我和好吗?”
白衫少年似乎从孩童的话里捕捉到了他等待许久的答案,眼中浮现一丝亮色,并不回答孩童的问题,而是含笑反问一句:“那要看你是否诚意希望与他和好了。”
……
山中岁月不觉长短。但那年才五岁的岑迟能深切感受到,生命中缺少了父亲那高大却燥怒的身影。缺少了母亲哀叹垂泪的侧脸,继而填充进来三个陌生人,他的生活仿佛并未过得有多差,反而比以往增添许多愉快与乐趣。
那三个陌生人。分别是师父、大师兄、二师兄。
具体说来,不是这三个人闯入了他的生活,而是他在家园遭劫。与亲人离散,在虽然不快乐但还算平稳的生活被撕碎、他因饥饿疾病濒临死亡边缘的时候。这三个人构成的小世界收容了他。
虽然他一开始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但是,严格同时也博学的师父;不与自己同住但为人温和亲善的大师兄萧旷;还有虽然在生活中多生摩擦,但相处机会最频繁长久,其实对他也颇多照顾的二师兄林杉……这三个人组成的另一种“家庭”,让岑迟很快融入其中,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撕书那件矛盾纠纷,大师兄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果真劝和了二师兄,平稳而融洽的山中生活得以继续。
直到有一天,因为一件事,让岑迟陡然记起。
而一年时间的间隔,居然并未令他淡忘上次自己犯下的错,反而心中愧疚情绪剧烈增长。
……
那天下着小雨,雨云的颜色有些阴暗,山上湿气更重了。二师兄从外头不知什么地方跑回来,身上颇为邋遢,好似在泥地里打过滚,与他平时整洁的着装外表大不相符。当时岑迟已经在山上待了将近一年,习惯了少年林杉平时的样子,再乍一看他这般回来的狼狈,不禁怔住。
而林杉在回到草屋中的下一个举动,就是拉着师弟岑迟往外跑。
“师哥,你要带我去哪儿?”还只是孩童的岑迟脸上流露出惊讶神情,在被拽出门外的半途,将手里正阅读到第六页的算经丢回屋里。
“到地方你自然就会知道。”少年林杉照旧故弄玄虚了一句。
等到少年林杉停下脚步时,年值六岁的岑迟就看见了一堆灰烬。
“今天是你的生日,师弟,你到大荒山也快一年了,我拿了点好东西与你庆贺。”少年林杉说着就在那一堆灰烬前蹲下身,徒手扒开灰烬,露出里面一只陶坛。少年林杉抱起陶坛捧到年幼的师弟面前,又道:“你自己揭开盖子看看。”…
岑迟撇嘴道:“不看,是虫子!”
“你笨啊,如果是虫子,放在坛子里搁火里烧,还不都死了?”少年林杉哼了一声,但他不太满意的表情只在脸上停了片刻便散去,显然并不在意师弟对他一番好意的不良揣测,紧接着又催了一句:“快揭啊!如果不是我腾不出手来,早就帮你揭开了。”
岑迟不情愿的伸手去揭盖。
而等到他看清陶坛里的事物,他眼中立即现出惊讶神情……那种惊讶里,没有被师兄恶作剧戏弄后的恐惧,只先是一阵惊喜,渐渐的那惊喜就又变成了愧歉。
陶坛里清水中煮好的几枚山鸡蛋,使得吃了许久青菜白饭,嘴正馋得紧的岑迟心头一喜,但很快他就想起了另外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
“师哥,我……”岑迟握着还余有火灰温热的陶坛盖儿,手悬在空中迟迟未动,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嗯?”少年林杉应了一声。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天边斜划而过的一道闪电吸引过去。
“不好,开始打雷了,这雨也将要下大了。”少年林杉将目光从天边收回,抱着煮蛋陶坛的他腾不出手,只得看着师弟催促了一句:“快跟我走,我知道这附近有个野猪窝,先进去躲一躲。然后你再慢慢享用我为你准备的美味。”
……
岩洞里。身上衣服遍布点点泥泞,还破损了几道划口的少年盘膝坐在一堆杂草上,丝毫不介意自己形容不整。只是专心剥着手中一枚煮熟的山鸡蛋。他身上虽然邋遢,但剥蛋的手却很干净,因为刚刚仔细清洗过。
坐在他身边的岑迟则是不时朝洞外看去,在身畔的师兄将剥好的山鸡蛋递过来时。他反应迟钝的接过,并不立即张口吃。而是面现惊恐的道:“师哥,这里是野猪的窝,不会有野猪回来吧?”
“原来你自进了山洞以来,就一直战战兢兢。是在怕这个?”少年林杉刚刚剥完一个山鸡蛋,紧接着就又从膝旁那个盛着滚水的陶坛里捞出一颗蛋继续剥,同时漫不经心地又道:“放心吧。这个山洞里绝对安全。”
“师哥,你为何如此笃定?”年幼的岑迟刚仿着师父的口吻认真说完半句话。紧接着下半句话的意思就怪了起来,“你,会野猪的语言?”
少年林杉闻言面色微边,扯了扯嘴角。但终是因为牢记着大师兄的叮嘱,要对小师弟多一些耐心与包容,他便忍下了与小师弟争辩的势头,只深吸一口气后徐徐说道:“野猪会不会说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山洞里没有野猪。”
“没有野猪,怎么叫野猪洞?”
“因为以前有,现在确定没有了。”
“那为什么以前有,现在却没有?”
“这个麻烦你去问大师兄。”
“为什么大师兄知道,师哥你却不知道?”
“我想先问你,你为何有这么多的为什么?”
“不懂才问为什么啊,师父说了,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向师兄讨教。”
“这个问题,不是师父的教学范围……”
“那煮山鸡蛋,也不是师父教过的知识。”
“不是你嘴馋想吃,我才去掏野鸡窝的吗?你记得去年,我不答应你爬树掏鸟窝,你回头就把我的笔记撕了……我这才想到在你过生日的时候,掏了两窝山鸡蛋,也算是补偿你的那个遗憾……”…
“呃……师哥,其实我还是想要那个鸟窝里的……”
“那才多大一点儿,哪有山鸡蛋个头大!”
“但是,那种蛋我从来没尝过嘛!”
“你……”
……
在一番争辩之中,岑迟不知不觉间从师兄林杉那儿又知晓了不少的事情。
例如当你爬树发现有鸟蛋时,有很大比率的鸟蛋内部其实已经开始化形雏鸟了,是不能吃的。所以一年前,师兄没有同意师弟的请求,上树掏鸟窝。
以及关于生日,日子是师兄林杉在自己脖子上银箍的铭文里辨出来的。
还有此刻自己所在的这个野猪洞,为什么只有洞而不见躲雨归来的野猪群,岑迟大致也打听清楚了,结果却令他再次震惊忘言。
望着岑迟吃完最后一个山鸡蛋,少年林杉就“野猪窝无野猪”这一问题,面现遗憾地补充说了一句:“如果你的生日能早几个月,就能跟我一起吃到大师兄烧烤的野猪蹄髈了,那可是真美味啊!可惜以后或许吃不到了。”
听到这话,岑迟的眼里也现出一丝向往之情,忍不住道:“野猪不会再回来么?像人住的房子,都可以换人家的,山洞为什么不可以换猪群?”他说这话时,神情语气明显比刚才变了些,不再只是畏惧。
“都换了四窝野猪啦!换一窝没一窝,就是猪也会长记性了……大荒山这么大,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山洞。”少年林杉盯着身畔的师弟,表情极为认真地说道:“如果有一间屋子,住谁进去谁就忽然不见了,谁还敢住?”
岑迟望着师兄说话时认真严肃的表情。不知怎的,心里陡然萌生一丝恐惧,仿佛这并不如何深的山洞某处,有一只恶灵的身影从地底钻出,并且还在无限涨大,开始张牙舞爪。
还只是十岁少年的林杉无法了解六岁小师弟心里的那种恐惧,他在朝着师弟辩了一句以后。便别过头朝山洞外看去。望着山洞外愈渐稠密的雨帘。他有些惆怅地道:“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还好师父这几天不在,否则今天可能难逃一顿责罚。”
说罢。他就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烂的册子,十分认真的翻看起来。
岑迟一眼就辨出了这破烂册子,册子原本被仔细保养,非常平整。之所以现在会变得破破烂烂,都是因为他一年前的任性所为。撕毁一本书册很简单。再要拼回去则是极为困难,岑迟记得,两位师兄为了拼好这本册子,并且还要不耽误白天的功课。足足挑灯奋斗了二十多个夜晚。但无论怎样小心修补,有些损失总是补不回来的。
幼年的岑迟目露怯意,心中愧疚愈渐加重。
十岁的少年林杉则毫不介意册子的罪魁祸首就坐在身边。面色泰然,全部精神凝聚在破破烂烂拼接而成的册子扉页。认真研读。
时隔一年,岑迟在北篱老人的教导下,学得了丰富的知识。随着心智得到拓展,眼界自然提升,他也已更深切的体会到,一年前他撕书的事情,是多么奸小的作为。
不过是师兄没有同意他的一个恳求,他就把师兄最珍视的家亲遗物给毁了。他心里其实很清楚,那天他为什么不撕别的书册,偏偏撕了那一本,全程明明就是他算计过的,却非劝和的大师兄所说的“失手而为”。
因为他观察到那一本才是师兄最看重的东西,而那天他狠心地决定,要做一件事令师兄伤心。…
现在回想此事,他只觉得无比的心虚歉疚,但他更不敢说出真相。他一直避开回想此事,但现在师兄就在身畔,那本破损的册子也在身边,视无可避,令他自然想起,心里的负罪感更甚。
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如果不能直面承认担责,便只有从侧面进行弥补。
这是世间许多人面对过失常会作出的两种选择。
岑迟虽然时年六岁弱龄,无法用言语表达一些事情,但却无碍他做出人性本初的选择。
——就如他虽然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愧疚负罪感,但却不妨碍这种情绪冲击他心灵,使他有些难过,情绪低落。
幼年的岑迟拔着坐下的杂草,想编点什么打发时间,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不会这个。无可奈何,他的视线最后慢慢的还是挪到师兄手中的破册子上,那册子上密密麻麻的细字,仿佛都是在记录他的罪恶。
咬着嘴唇沉默了良久,年幼的岑迟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哥,你真的已经原谅我了吗?”
“什么?”少年林杉闻声只是轻微挑了挑眉,似乎没听明白师弟的话,又仿佛他真的忘记了某件他因之将师弟暴打一顿的恨事。
岑迟咬咬牙又道:“撕书的事。”
林杉终于将视线从手中捧着的破烂书册上挪开,他抬眼看向年幼的师弟,淡淡说道:“那天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无论多生气,也不该朝你动手。我们同师共学,你称我一声师兄,我便要把你当弟弟看待、照顾。何况啊……打你也没法让笔记的原样还回来了,唉……”
话说到后头,林杉忽然叹息一声,眼里有些许黯然神色。十岁大的孩子,还不能多么娴熟地掩饰心里的想法。他虽然原谅了师弟,但看着手中残破的笔记册子,他心里的痛惜之情还是有些止不住外露。
从师兄那里得到正面确认,岑迟忐忑的心绪终于踏实了些。等他的精神放松下来,再看见师兄发愁叹气,他便有些感同身受,并希望自己能为之解忧。
思索了一小儿会儿后,他就问道:“那笔记……不是已经拼好了么?”
“大致是这样,但有几个字还是漏掉了。”少年林杉抚了抚皱巴巴的扉页,轻轻说道:“早些年我曾经熟背了这册笔记,但后来有一段时间没再翻它,近来才发现,有些地方竟忘记了,再怎么反复阅读,也想不起来那些漏掉的字是什么了。师父说,常温习比背诵更加重要,真是一点没错啊!”
岑迟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说道:“也许我记得!”
林杉诧异说道:“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