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我也能踏入这样的世界么。
比如姑母这么着急派律师来联系大家暗示着什么。
比如姑母明天手术不成功又意味着什么。
妈妈共商大计时说过的话,一句一句蹦到她脑子里。但陆思微想,好女孩不能这样,她要握着老太太的手,像个平常人家的侄女一样,好好听老太太说故事。老人家别的没有,三字经特别多。这三字经通常是以“从前呢”开头。
从前呢,姑母最潦倒的时候,一个人躲在地下室买了报纸研究马经。哪匹马最快,哪匹马下了药。室友都笑她想发财想疯了,她却捏着仅有的钱,统统押到黑马上。赢了。
赌注越来越大,姑母以全副家当,从小公司白手创业,到倒卖楼盘,亏空的时候一文不名,姑母又回到地下室,买了张报纸再看夹缝的马名。马都换了名字啊。
姑母说到这,困了。她沉沉睡去,护士小声让陆思微出来。陆思微最后看了一眼容光焕发的老人,丝毫不觉得她是个快死的人了。她猜姑母一定梦到了很多匹马,有黑的,有白的。她轻声说,那我走了,明天再来看您。
陆思微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走廊上亮起一盏盏灯,电梯间贴着维修告示。她最恨电梯坏,这意味着她得徒手爬楼梯。因为忌讳数字十三,她家算十二楼b,但爬起来还是实打实的十三层,一层不少。
消防通道很陡,等她爬到十二楼时,已经气喘吁吁。
偏偏十二楼到十三楼的路灯还是暗的。她摸索着去开灯,嚷嚷哪个白痴关的灯。一回头看到十二楼尽头一个黑乎乎人影。
是一个男人坐在阶梯上。他抱着头,头埋在膝盖里。
衬衫笔挺,西装裤看上去料子质地不错。
她拍着胸口说,薛先生,你吓到我了。
男人抱着头的样子太像他。他一抬头,露出一双困惑的眼睛。陆思微注意到,这一次男人胡子剃得很是干净,头发剪短,露出了侧脸的弧线。
他焕然一新,但精神面貌却还是旧的。坐在楼梯上时,还是像上次窝在沙发上一样,像只鸵鸟。
男人认出她,眼神马上换了。从困惑立即转为透亮犀利,又一瞬间换成阴郁。他声音低沉说,“你链子掉了,阿姨在收拾房间,你去问她要。”
“链子?”陆思微疑惑,摸摸手腕。
左手腕上本来的确有一条珠链,地摊上的廉价货。但她反复摩挲,愣是把普通玉石摩挲得剔透。
她想起来,那天给猫咪洗澡时,她顺手搁到浴缸边角上了。
去阿姨那儿拿,不是问题。问题是这男人的说话态度怎么就——
“我又不是你家佣人。你不会客气点说么?”
“客气?”男人莫名,瞥了她一眼,“怎么客气?”
“正常人难道不是应该先感激一下你替我刷洗猫咪,也感激下你骂了我一顿所以我注意了下个人形象,最后委婉提到小姐你是不是手链掉了,请去阿姨那里拿一下啊?”
陆思微一口气飞快说完,又补一句,“对了,薛先生,你大概都不知道怎么称呼我?”
“怎么称呼?”男人眼睛微微眯起,像猫一样挑衅地看她。
“陆。水陆空的陆。”
她总觉得自己再说下去脾气又要上来了,为什么她的乖乖女形象到了这男人面前就碎成渣子了呢。她快步绕过他,高跟鞋踩得直响。但消防通道太窄,楼梯口太拥挤,她刻意避过坐着的男人,脚跟一崴,整个向后扑倒。
她闭上眼睛,来不及尖叫,却感觉背后被扎扎实实稳住。
陆思微略一偏头,瞥见男人抓着自己肩膀的手。“放开!”
他不放,扶她站稳了,才松手说,“陆小姐是么?你还真会浮想联翩。我知道何时收拾房子,何时收拾自己,与你的话毫无干系。你要我感激你什么?小东西就喜欢它自己脏兮兮的样子,你当时非要洗,我就让你洗了。最后得到满足的难道不是你么?为什么我要感激你?”
好容易站稳的陆思微忍不住扭头,她刚想反驳,就听到男人又冷漠地跟一句。
“陆小姐,我再说一次,手链在阿姨这,你自己去拿。”
话音未落,他就侧身避过她,往十四楼扶梯走去。
过道灯光昏黄,她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他背影明明消瘦,但看上去极为倔强。陆思微骂了一声莫名其妙,,开了走廊门直接去拍他家门板。阿姨搓着手来开门,说你哪位啊。陆思微解释了一通,本来想拿了手链就走人,但阿姨说家里太乱,她也在收拾呢。
陆思微不得不再次踏入他家。她以为既然阿姨来收拾了,家里该有个清清爽爽的样子才对。可是,一脚踏入客厅,她就踩到一团黏糊糊的东西。阿姨忙说是打翻的粥,拿着抹布来擦。她尴尬地抬起脚,跳脚去浴室洗刷。
一边跳,一边不得不躲过各种摊了一地的书籍,扔了一地的音乐碟片。碟片有些是塑料壳的,有些是胶片的。
等她刷完鞋底,回到客厅见阿姨忙成一团。陆思微忍不住问,“阿姨,这薛先生是怎么回事?上次我帮他收拾,除了脏衣服,其他该在书架上、该在碟片架上的都躺得好好的。怎么乱成这样?”
阿姨抹了遍地板,又捡起打翻的瓷碗,摇了摇头,“薛先生这人说不准。有时我来呢,家里窗明几净,我抹下桌子就能走了。有时呢,比这更乱。像打过仗似的。今天喏,早饭吃到一半,收了封信就突然出去了。哎呀,薛先生本来是说有串手链要我找找的呢,小姐你别急……”
阿姨还在絮絮叨叨,陆思微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趴在沙发下,把露了半边角的明黄色信封袋子抽出来,蹲在地上读里面的东西。里面是个病例报告,医生笔迹龙飞凤舞,又都是术语,读着不像人话。
但陆思微看到一句人话,肺炎第三期。她突然想到,刚刚分开的时候,男人是往上层走的,而不是往下。
十四层住人,再往上就是天台。
他去天台做什么?
阿姨恰好从一堆碟片底下抽出一条链子,唤她,“找到咯,小姐,哎,你去拿儿?”
陆思微已经夺门而出,只有一句轻声但紧迫的,等我。
她拍电梯按钮,想到它坏了,骂了一声,又冲到消防通道。
一路狂奔过十四楼时,她扔下高跟鞋,三步并作两步,直到看见通往天台的铁门。铁门年久失修,锁生锈了,她折腾好久,却听到咯吱一声。
门从外面开了。
她看见全须全尾的男人,立即松了口气。
陆思微想男人一定会嫌她多事,腹诽一声好人做不得,扭头就回去找高跟鞋,背后却被一声清冷声音喊住。
“陆小姐,你担心我跳楼?”
“没……薛先生您人生很有计划,知道何时活着,何时去死。我凑什么热闹。”她头也不回,白色袜子踩着破旧楼梯,一阶一阶慢慢往下走。她把刻薄话原封不动还回去,也算出了口气。
“手链拿到了么?”男人又问。
“没……上来太急,哦,不,我是说阿姨一时没找到,不,其实找到了……”她气结,这到底是纠结啥呢。她回头冲他莞尔一笑,吸了口气说,“对不起,打扰您了。算我白担心了。我这就拿了手链,回我自己家。只要薛先生您不再回到半夜狼嚎的日子,我们相安无事哈。”
男人唇角上扬,勾起一个笑容,眼睛又弯成一枚新月。他微笑着说,“你别动。”
陆思微一愣,看着他侧身下了过道,听到他皮鞋走远又走近的声音,末了,他手上提着一双高跟鞋回来。
他俯下身,把鞋搁在她脚跟。
“谢谢你,陆小姐。”
她倒愣了,只晓得讷讷穿鞋,低头扣上搭配时却听到他温柔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也是会说谢谢的,只是我不太喜欢只说不做。”
她想,这很奇怪。明明是略带傲慢的口吻在说谢谢,但她突然觉得整得气氛都变了。是何时呢?大概从他突然眉眼弯弯绽放笑容开始。这个人,只要微笑就会变成一块柔软的毯子,温暖且包容的感觉。
他这样说,陆思微倒不好意思了,她收敛起扑克脸,换上邻居间客客气气的笑。
她想既然说开了,干脆先告诉他自己情急之下看了他病历,再劝劝他要想得开点,肺炎么又不是肺癌,再然后……她絮絮叨叨才说了个开头,男人就敞开小铁门,问她要不要一起来天台坐坐。
楼顶上,风很大。她哆嗦着紧紧风衣,跟在他身后。天台上四处都是及腰的围杆,但男人左手一撑就跳了上去,跨坐在栏杆上,两只脚晃在半空。
他回头,摆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陆思微吓到了,脸色发白,说她才不要。
他露出一个叫人安心的笑容,说,来啊。
又来了。这分明再踏实诚恳不过的笑容,却蛊惑人心。
等陆思微回过神来,她看见自己已经与男人并肩跨坐在栏杆上,脚下是川流不息的车影,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她可从来不敢冒险。
但此刻,她与一个陌生男子并肩坐在大厦顶楼。她甚至喊不全他名字。
他一推,她就会跌下去。
明明是二十多年来每天经过家门口的街道,此刻却变得如此陌生。行人被无限缩小,街道上全是矮矮的树,车影全成了白晃晃的灯。像是小小的玩具火柴盒,前面一排白色,尾灯一排红色。就好像——
“就好像神在俯视众生是么?”
男人呵气声很轻,口吻却是再傲慢不过。她吃惊,但不敢捂住口。两只手牢牢抓紧身后的栏杆,像是快要溺死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