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从没见过父亲这样的高兴,从不喝酒的他,和亲戚朋友们一起,喝了个大醉。
通知书上写的入学时间是八月二十七,但是新生得提前三天去报到,我报考的t大在上海,和我家所在的小城隔了一千多公里,于是我只得在二十二号便动身去学校。父亲替我拎着行李,背着大包,将我送到火车站,一路沉默。我空着手走在他后面,看着他微微佝偻的腰,眼睛里浮起了一些泪意。
父亲对我的教育很严苛。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父亲就告诉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他从没替我背过一次书包。哪怕是我生病了。
我们走到入站口,那里挤满了纷乱嘈杂的人群,检票员看过我的票后,却将他拦在了外面——去往上海的车票不便宜,家里的经济一直很拮据,父亲不可能送我去上学,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出这样的远门。父亲有些局促地咧开嘴,近乎讨好地冲那个检票员一笑,问可不可以买张站台票,他把女儿送上车马上就下来。
检票员却几乎都没有看他一眼,直接略过他看向了下一个人。
父亲只愣了一下,眼睛里涌动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然后默默地把背上的包放下来,交到我手里。
“车要开了,快进去吧。我就不送你了,路上注意安全。”
眼睛里涌上来的泪水渐渐模糊了父亲此刻脸上的笑容,我转头飞快地用袖子擦掉,“好……”
“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总舍不得花钱,爸爸每个月会给你按时打生活费过来。”
“嗯……”
“好好学习,不要贪玩。”
“嗯……”
“一个人在外地,不要担心家里,有什么事就给爸爸打电话,”他冲我摆摆手,示意我快进站去,“爸爸晚上还要开车,一会儿就先回去了。”
我含着泪点头,然后转身进了车站。等我再往外看的时候,爸爸的身影已经淹没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我上车将行李放好,在拥挤不堪的火车上颠簸了二十多个小时,终于到了上海。
一出站,便有戴着小红帽的学姐学长们前来迎接,我跟着他们坐上校车,车子慢腾腾地向前,开了近四十分钟,终于才到了t大。
我按着新生导航上的指引,办完了所有的手续,将行李在寝室放好后,又去做了新生体检,领好了全部的军训物品。
等我再回到寝室的时候,发现里面已经有了另一个女孩,短头发,高个子,戴着副很斯文的眼镜,她冲我友好地一笑。
我连忙也回了她一笑,抬头一看,她妈妈正在为她铺床,正是我上铺的位子。
“我叫何潇,你叫什么名字?”女孩指了指我的床,“我可以在这里坐会儿吗?现在还没有分发椅子。”
“苏清,清水的清,”我冲她点点头,“没关系,你坐吧。”
就在我们说话这会儿,何潇的妈妈已经麻利地弄完了所有事,从上铺爬了下来,她捡了旁边的一块干净的布,边擦着手上的灰边笑着问我是哪里的人。
她妈妈烫着卷卷的头发,深色衣裤,看着很时尚干练,也许是保养得很好,看着就像是三十多岁。我告诉她,我家在四川。
她一听,笑说了句四川果然出美女,然后便穿上外套,拉着何潇的手同我道别。她说她们是本地人。
我独自一人待在寝室,无事可做。便从包里翻出来一本很旧了的英文单词,这本书还是暑假的时候在一个旧书摊上淘到的,很便宜,两块钱。
上海的物价很高,学校里的饭菜也不便宜,一个普通的菜竟要四五块钱。我犹豫了很久,没舍得买,只挑了个最便宜的菜,再要了份米饭,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
午饭后,我沿着食堂一旁的小道在学校里逛了逛,身边不时地走过一个个女孩,时尚靓丽,好像一道道迷人的风景。
我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门虚掩着,里面不时地传来一阵阵嬉笑的声音。
我推开门进去,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望了过来,我转身关好门,冲她们微微一笑。
我走到自己的铺位前坐下,然后从一旁的柜子上倒了杯水。
“你也是我们寝室的同学吗?”最先张口的是坐在我对铺的女孩子,脸圆圆的,扎一个高高的马尾,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一脸天真烂漫的表情。
“嗯,机械设计一年级。你们也是吗?”
“对,我们都是你的同学。我叫陈月宁,你叫什么名字?”
“苏清。”
坐在陈月宁旁边的那个女孩子递过一包薯片,主动和我搭话,“我叫邓悦,以后请多多关照。”
“我刚吃过饭了,谢谢。”我委婉地拒绝,然后转过头去看她,齐眉的留海,水汪汪的眼睛,很甜美的一个女孩。
“吃过饭没关系,过会儿再吃也一样。”她耸了耸肩,仍旧将东西放在了我的书桌上。
我没再说什么。
也许是见我话不多,她们俩便继续聊自己的,过了一会儿,她们转过头来问我,“晚上一起吃饭吧,刚来这里,大家都不熟,你看怎么样?”
想到这边的饭价,我心里有点犯难,不过却不好拒绝,只得点了点头。
“你上铺住的是谁?她今天晚上回不回来?”她们又问。
“是一个本地人,叫何潇,她回家了,晚上应该不回来。”
晚饭是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餐厅里吃的,装潢精致,环境典雅,这是我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吃饭。三个人,点了四个菜,一顿饭下来每个人花了八十块。这差不多是我一周多的饭钱,我有些心疼。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家咖啡馆,叫firstmoon,整面墙都是透明的玻璃和复古的木雕,很有韵味。我不免多看了几眼。却意外地在左下角看到了一张海报,说这家咖啡馆正在招人,欢迎学生前来兼职。
我不动声色,却默念了几遍,暗暗记下了它的电话号码。
其实我有一个手机,是最老款的诺基亚,基本功能只有接电话和发短信。高中的时候我性格内向,不善与人交流,再加上每日都用功地读书,几乎没什么朋友。也因此,除了父亲和姑姑,很少有人会联系我,这样久了,我常常会忘了把手机带在身上。
回到寝室,我把今天带来的东西全都收拾好了,然后到阳台上给那个咖啡馆打去了一个电话。
听店主的声音应该是个中年女人,说话的时候很温柔,也很有礼貌。
她问了我军训什么时候结束,然后约了个时间,让我到时去面试。
我们寝室一共住了四个女生,除了我之外,都是清一色的上海人。t大是全国知名的理工科院校,好的专业也都是工科为主,女生特别少。像我们班,就只有三个女生,我和何潇是一个班的,而陈月宁和邓悦是一个班。
由于二十八号就要开始军训,第二天下午的时候,何潇就从家里回来了。还带来了好些好吃的卤鸡翅,她说是她妈妈自己做的。
四个女孩子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拘束,一人很不好意思地拿了一个,细细啃着,然后胡乱地聊天,说到后来,大家渐渐熟悉了,也放开了很多。
从谈话中,我知道了何潇喜欢看红楼梦,这是我非常痴迷的一本书,从初二时候开始,几乎每一个寒暑假我都会把它看一遍,期间还看过不少红学大家的著作,我们聊这个话题,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自小我就喜欢文学,尤其是中国的古典文学,在这一点上何潇也和我不谋而合,我们从最久远的诗经说到民国的大家,又从古老的传说说到各朝的刑法,一直到我们各自去吃晚饭。
她后来还告诉我,其实她见我的第一眼,就莫名想到了红楼梦里的晴雯,美丽,倔强,而高傲。
她说得一点没错,我从小性格就很倔,不肯认输。姑姑也没少劝我说过刚易折。我的母亲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出生富贵,娇生惯养不知人生疾苦,从家里偷跑出来,嫁给了我贫穷的父亲。不过她去世得很早,我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不过姑姑说,我长得有几分像她,尤其是眼睛。
其实在以前看红楼的时候,里面的那么多女孩子,我最喜欢的就是晴雯,觉得她活得有个性,活得很鲜明。也许还有个我不愿承认的原因,就是她的身世让我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父亲是一个固执刻板的人,说好听了是正义感很强,说难听了就是老好人,别人没少欺负他。不知道是不是受他的影响,我的性格也有些偏执。
小时候因为给母亲治病,家里欠了许多钱,我却从来没有接受过学校的贫苦生资助。我宁愿在每天放学后去街上捡饮料瓶,也不愿白拿那几百块钱。
晴雯是红楼梦金陵十二钗中最早夭的一个,还记得书中对她的批语中有一句是“心比天高,命为下贱”。
我虽不承认自己的命贱,可心比天高倒是说得一点也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