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尘在进楼的那一瞬就后悔了。
师父说他的性子不适合在外游闯,他偏不信不听,如今见那几位刚结识的“朋友”在人家楼里吵吵嚷嚷,云梦尘只觉得脸烫如灼,面红耳赤,羞赧得恨不得刨个洞将自己埋起。
心里这般想着,云梦尘却忽然听到身旁的人小小地吸了一口气,他顺着那人的目光一抬头,便见一位容貌极其精致艳丽的青年从楼上由人扶着缓缓走下。他穿着一身竹青长衫,颜色素淡至极,袖间和衣襟上却绣着大团大簇的白边魏紫,叫人一看就能知晓他的身份。
“这不是下来了吗?”站在他身边的厉书杰冷笑一声,“不装病了?”
云梦尘闻言赶紧拉着他一把,皱着眉低声道:“他的确是在生病。”
青年唇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满脸病容,一看便知他定是思虑过重,常年郁结于心的寿数不多之人。
然而厉书杰说出那样轻谩的话后,那青年也没生气,而是由人扶着坐在厅阁南端的软塌之上,手杵着额角,竹青色衣袖随着他的动作滑下,露出半截雪一般白皙的胳膊,他轻轻叹了口气,嗓音有些沙哑:“诸位公子是想听无艳唱歌吗?”
“不然我们来你这作甚?”有人不屑地一笑:“看你假清高吗?不卖屁股了就唱歌,现在有人给钱也不唱,无艳公子莫不是在等着关门大吉吧?”
“够了,你们也极点口德吧reads;!”云梦尘低声喝道,他听着这些人的话,心中烦闷更盛,恨不得马上挥袖离开,与这行人割袍断义。
厉书杰望着他有些惊讶,凑近他道:“梦尘,人分三六九等,你何必对这些伶人娼妓以礼相待,咱们出钱来这不就是寻乐子的吗?”
云梦尘皱着眉,刚张了唇,便听软塌那旁的青年开口道:“人的确分三六九等,公子为贵胄,我为伶娼。如今诸位却花千金来见我等伶人娼妓末等下贱之流,此番雅兴无艳确实不懂,怕是书读得少了,或许得在日后多读些书才能知晓。”
厉书杰的脸涨得通红:“你——!”
苏锦之按照记忆,把君长乐那日说的话尽数说出,随后便见云梦尘讶然朝他看来,进度值也涨了5点。
“无艳今日身体不适,唱的曲儿恐怕也无法令诸位公子展颜,不如咱们玩些风雅的游戏?”苏锦之慵懒地朝后一靠,舔了舔唇扬起下颌朝他们望去。
榻上的美人衣襟松拢着,横延在在右肩处的牡丹花枝轻轻探出绿衣,在雪白的身躯上勾勒出旖旎的大好春色,勾得人下腹微紧,几个人望着他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
君长乐当年便是这样,说他今天就是不卖屁股,也不唱歌,但是可以陪他们玩些文人游戏,琴棋书画随便挑。
赢了,就给他们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多少人玩就多少人一起来玩,他绝不反抗;但若是输了,就得留在楼里做他楼内的小倌三年。
结果那一天没一个人赢,几个人干笑着你推我我推你地跑了。
君长乐不蠢,他也就口头上羞辱一下这些人罢了,好叫他们日后没面子再来楼里捣乱,没想过真让他们留下做小倌。可偏偏云梦尘这傻蛋真的留了下来,说什么君子一诺重千金,他说话算话。
厉书杰托大自负,当年尚且下不赢病中的君长乐,如今更别想胜过有智能ai作弊的苏锦之——他落下一子,零号一秒内就能计算出几百种打败他的方法。
一个时辰没到,苏锦之就已经将他们打得开始怀疑人生了。
没撑多久,一个二个的就开始借故离开,把云梦尘一个人留在花栖楼里。
云梦尘坐在苏锦之面前,望着棋盘上已然陷入死局的白棋,轻轻叹了口气:“我输了。”
苏锦之捞着黑棋把玩,漫不经心地问他:“还要再来一局吗?”最好别再来了,他都快要睡着了,早知道下棋这么发困他就提议打麻将了。
云梦尘摇着头苦笑了一下,起身站到苏锦之面前,恭敬地作揖道:“愿赌服输,梦尘任凭无艳公子处置。”
苏锦之笑着看他:“你走吧,我那些话就是随口说说而已。”
云梦尘还是一脸温顺:“君子一诺,兑之千金,怎可随意作罢?”
“你当真要留在我楼里做小倌?”苏锦之绕着他转了两圈,“你会吹箫呢还是会毒龙?倘若什么也不会,我收下你岂不是很亏?那你还不如将你那承诺折算成千金予我,算作两清。”
“我没有那么多钱……”云梦尘微微蹙眉,带着些疑惑问道,“我虽不知毒龙是何意,但我会吹箫。”
苏锦之啧啧感叹:“这人可真实诚。”
零号也问他:“宿主大人,零号也不知道什么是毒龙reads;。”
苏锦之道:“……好孩子不用知道。”
云梦尘见他沉默,赶紧又作了一揖道:“无艳公子若是肯教,在下一定潜心学习,定不会叫公子失望。”
苏锦之:“……”他并不想教。
头一次见上赶着做小倌的古人,苏锦之觉得这个云梦尘还挺有趣的,正想再逗一逗他,谁知刚一开口胸腔处便传来一阵窒痛,他捂着嘴咳了几下,马上接到了一手的鲜血。
云梦尘见他咳血,顿时一惊,道了一句“失礼了”就上前来为他把脉。
苏锦之匀顺了呼吸,笑着问他:“如何?”
云梦尘蹙着眉看他,嘴唇张张合合数次也没能开口。
“命不久矣了吧?我知道的。”苏锦之转过头,看着窗沿盛开的白边魏紫轻声喃喃,“也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再看一次这花盛开……”
这话一出口,苏锦之都感觉自己快要脱离世俗成仙飞走了,他觉得自己的侧脸此时在云梦尘眼里一定特别坚强特别唯美,足以唤醒他对生命的热爱。
果不其然,云梦尘下一刻又给他涨了10点进度值。
“你会把脉,你是大夫?”苏锦之问他。
云梦尘轻轻点头。
“那正好,既然你不会毒龙,那你也不必留在我楼里了。”
云梦尘又睁大眼睛抬眸望着他。
苏锦之道:“把你那君子一诺,折算成千金,算作为我治病的诊金吧。”
云梦尘怔了一会,对上青年带着笑意的目光后又赶紧垂下眼帘,“嗯”了一声。
苏锦之看着他从耳根蔓延到脖颈处的绯红,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的君长乐问他能不能为他治病,云梦尘说他不确定能不能,但是可以试试看。然后君长乐就给他发了缘贴,以请医师的名义把云梦尘请进了花栖楼治病。
而云梦尘果真遵守诺言,不管外界如何说他,他就扎扎实实地在楼里给原身治病,赶都赶不走。
云梦尘为人正直,不惧流言蜚语,以君子之礼对待君长乐,久而久之,君长乐便把他当成了唯一能信任的挚友,将数年来存下的家财全部予他作为治病的报酬,又把一番心事尽诉于他知晓,不求他主动帮忙寻找姜黎山的下落,只说倘若看到相似的人,恳求云梦尘一定要告诉他,他自己去寻。
人与人处久了,便会生出感情。
这句话不只对君长乐适用,同样也适合云梦尘——他喜欢上了君长乐,可偏偏君长乐喜欢的人是他那个忘了一切的七师弟。
他自欺欺人,假装不知道封九黎的身份,也从不和君长乐提起自己的师兄弟们,毕竟在世人眼中姜黎山已经死了,而崇洛国如今的大将军封九黎失忆的事又只有鬼云谷的人知晓,以君长乐那时的身份来说,除了云梦尘他此生恐怕再也遇不到第二个鬼云谷的人了,又怎么可能会知道真相?所以君长乐直到死,都没能再见过姜黎山一面。
云梦尘出鬼云谷原本是为了济世救人,结果却耗尽了君长乐所剩无几的生命。
人无完人,苏锦之作为一个局外人来看,他无法判断云梦尘救下君长乐让他在绝望中活了三年究竟是好还是坏;如今他成为君长乐,再重活一次,仍是看不懂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