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变 二十六、圣贤庄 四

    荀向很喜欢听齐杼讲课，伏烨为人刚正不阿但未免显得死板迂腐，温路机警聪敏但有时又过于狡黠油滑，只齐先生，两者兼具，恰到好处。笔神阁 www.bishenge.com而齐杼最独到的地方是改文章。普通的批语“清通”、“尚可”、“气盛言宜”，他是不用的。他最擅长的是用大墨杠子大勾大抹，一行一行地抹，整页整页地勾；洋洋千余言的文章，经他勾抹之后，所余无几了。荀向初次经此打击，很灰心，很觉得气短，她掏心挖肝地好容易诌出来的句子，轻轻地被他几杠子就给抹了。但是他郑重地给她解释，他说：“你拿了去细细地体味，你的原文是软巴巴的，冗长，懈啦光唧的，我给你勾掉了一大半，你再读读看，原来的意思并没有失，但是笔笔都立起来了，虎虎有生气了。”

    荀向那时年少，初听这番教导不免还是气闷，但过后仔细一揣摩，果然。

    他的大墨杠子打得是地方，把虚泡囊肿的地方全削去了，剩下的全是筋骨。

    齐二师公经常云游四方，在荀向在圣贤庄求学的一年里，他经常不见踪影。有时一个月，有时小半年，每次回来都会给他们将很多江湖上发生的有趣事，什么谁家养的鸡被邻居偷了，什么土匪第一次打劫结果打劫的对象正好是新上任的官老爷，比比皆是。

    齐二师公的朋友很多，范围甚广，从和尚道人到屠夫衙役，从一派武学掌门到庄内的扫地僧，在荀向眼里好像没什么人齐杼是不能与之聊上两句的……

    因而大多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坐定之后，清茶一杯，闲话片刻而已。

    不仅如此，他还养了一只很大的斗鸡。每当用膳的时间，齐二师公的这只斗鸡总能把脖子伸上来，和他一个桌子吃饭。他到处搜罗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山脚下村庄里的孩子比赛。比输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给他的小朋友，他再去买。

    总之，是个极为有趣的好老师。

    原本，荀向也不排斥圣贤庄，相反还挺喜欢这个地方。和苏珖、吴洋、卫瑶以及番禺邵阳的卢溧阳这几个姑娘相处得也很愉快。

    但她好像天生就不适合在一个地方长留。

    事情还要从永和二十一年的十月八日说起。

    那日，三位师公让他们去圣贤庄八里之外的山野里历练，清理瘴气。

    荀向早早解决掉了自己负责的地方，正拉着温忱在草丛中捉蟋蟀玩耍。

    温忱体弱，纵使天绝圣人找了法子给他输了一些内力，但一来内力乃武学之本，不可强行输给他人太多，二来温忱虽然天资聪颖，身子却聚不起内力，几乎没有办法自己修习。原是不用参加的历练的，但荀向觉得温忱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总和比他大了五岁的温悯一道未免严肃，加之他也是个温和的性子，便就小小年纪一副老成相，没有半点孩童的活泼劲，于是再三保证自己会照看好温忱，硬拉着温忱和他们一到出发了。

    找蟋蟀中途荀向被花言卿叫去，说是伏烨传书要找她。等回了一趟圣贤庄从伏烨所在的任重书院回来，将走到花丛边，但听得笑语声喧，原来温氏一族有两个外家子弟，完成任务之后也蹲在地下，在翻石拨草捕捉蟋蟀。

    荀向走近身去，只见其中一个和温忱温悯一样穿着白衫的十来岁的小儿拿着个小竹筒，另一个手里捧着一只瓦盆。温忪翻开一块石子，嗤的一响，一只大蟋蟀跳了出来。温忪纵上一扑，按在手中，欢声大叫。

    温忪拿起蟋蟀，道：“我又多了一只。”揭开瓦盆盖，把它放在里面，只见这蟋蟀方头健腿、巨头粗腰，生得十分雄骏。温忪道：“这蟋蟀一定是无敌大将军，哥哥，你这许多蟋蟀儿都打不过它。”

    温悝不服，在自己的蟋蟀中挑出最凶猛的一头来与之相斗。那大蟋蟀巨口一咬，将温悝的那头拦腰咬住，摔出盆外，随即振翅而鸣，十分得意。温忪乐得拍手欢叫：“我的打嬴啦。”

    温悝道：“别得意，还有呢。”但他连出三只蟋蟀，尽数败下阵来，第三只甚至被巨蟀一口咬成两截。孩子虽小也知道这番情景自己脸上无光，道：“不玩啦！”转身便走。忽听得后面草丛中咕咕的叫了三声，声音极是奇特。温悝道：“又是一只。”拨开草丛，突然向后一跃，惊道：“蛇，蛇！”

    荀向原觉得没什么有趣的事，准备去找温忱，听见“蛇”字，转过身来，果见一条花纹班烂的毒蛇，昂头吐舌，盘在草中。

    虽然常年久居山林，蛇什么的见得不算多但也绝不少，但此时突然看见一条毒蛇，心里还是一惊。没等她反应过来，温悝突然抽出一根笛子一抡，连笛带蛇一道挑飞出去。

    荀向看着他们下坡不少游玩的门生子弟，指着下坡的人怒道：“你这般将蛇往他们那抛是什么意思！”

    温悝不屑：“谁让他们自己跑到那里去的。”说着便拉起温忪的手，准备离开。

    荀向虽然气愤，但也没什么办法，往下坡的方向看了看，没什么人有惊叫或者别的异常，只能期望这蛇离他们比较远，不会有事。

    找到温忱的时候，温忱还是在他们分别的地方，对着她浅浅的笑道：“回来了。”虽是入秋，一句话却给人春风之感。

    荀向收了怒气，点点头道：“嗯。”

    突然，不禁皱眉。

    温忱的衣服上粘上一些黑灰色的痕迹，那样子不像是泥或者别的什么污物。荀向打量了温忱一眼，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笛子！温忱一直带在身上的笛子没了！

    荀向越想越觉得刚刚温悝抽出的那根笛子眼熟，越看越觉得温忱身上的痕迹与人的鞋印相仿。立刻转身朝着温悝温忪的方向追去。她一把掰过温悝的肩头，沉声问道：“你刚刚的笛子是怎么来的！”

    温悝没答她，反而怒目圆睁瞪着温忱的方向吼道：“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孩子，居然敢告状！”

    荀向一时间又怜又怒，她心情一向最易激动，当下气血上涌，满脸胀得通红，反手一掌，打了温悝一个耳光。

    温悝一楞，还没决定哭是不哭，弟弟温忪骂道：“你怎么打人！”向荀向胸口就是一拳。温悝温忪不算外家，他们的爸爸与温悯的爷爷、温忱的外公乃是同胞兄弟，说起来虽比温忱大不了几岁，但还是长辈。他们兄弟二人又是老爷子的老来子，一胎双生，出生时那是凶险的很，从小便盛得家中长辈溺爱。所学武功乃是温家正统，自小得温悯的父亲亲传，武功已有相当根基，这一拳正中荀向前胸，闷得她忍不住咳了两声。

    荀向大怒，回手也是一拳，温忪身子一闪，却没打中。

    荀向追上扑击，哪知温悝伸脚在他腿上一钩，荀向扑地倒了。温悝转身一跃，骑在她的身上。兄弟俩牢牢按住，四个拳头猛往她身上击去。

    温忱冲上来想帮忙，却被荀向一掌推开，摔坐在灌木丛中唯一的草堆上。

    荀向虽与二人年纪相当，但一来双拳难敌四手，二来温氏兄弟练过上乘武功，荀向虽是天绝圣人的关门弟子，但自小学的是与瘴气、邪气相斗的武功，对付人的火候不到，使用不出，当下咬住牙关挨打。哼也不哼。

    温悝道：“你讨饶就放你。”

    荀向骂道：“放屁！”

    温悝原想作罢，但摸到自己脸颊热辣辣的疼痛，又觉打得痛快，不禁打得更加狠了。

    温忱在一旁看的着急，但闻一阵响动，大声道：“当心，有蛇！”

    温氏兄弟一呆，齐声惊呼。荀向乘机一个翻身，站了起来，回手一拳，打得温悝鼻流鲜血。而此时温忪手上动作一顿，便被一下冲过来的温忱扑倒在地。兄弟二人见林中有鸟飞过，不见半丝蛇的踪迹，大怒。

    荀向拉起温忱就跑，奔了一阵，一回头，只见温悝满脸鲜血，胸口衣襟上更是点点班班，模样甚是狠恶。她知若被两兄弟捉住，那必比适才更是厉害，当下直往山上奔去。荀向的轻功那是从小和阴暗污秽之气相斗练出来的，纵使是温氏一族的武功，与这两小儿相比那便是兔子与乌龟，遥遥领先。

    温悝鼻上虽吃了一拳，其实并不疼痛，但见到鲜血，又是害怕，又是愤怒，提气急追。荀向带着温忱越爬越高，温氏兄弟丝毫不肯放松。但在偌大的山林里，虽然入秋，树木草叶渐渐枯萎，但依旧茂密，不太看得清。荀向又不时从四面八方砸些小土块下来扔的他们满脸灰土。两人在山中转了一会，找不到人，下山，一边走还一边忿忿道：“一个突然跑到野孩子、一个江湖上无名小卒，还不都靠仰赖我们温家！什么东西，竟敢打我！”

    温忪附和道：“就是，温悯哥哥现在就宝贝温忱那个野小子。”小孩子眼里极少有同龄人之间的长辈观念，大的便都是哥哥姐姐。

    温路在山脚的客栈坐着，听得外面脚步声急，望向门口，但见泥沙飞扬，温家的两个小儿踉跄着奔来脸上衣上都是血迹。

    温路问道：“甚么事？”

    温忪听到三师公的声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了半晌。温悝也是抽抽噎噎地诉说向灵犀怎样无理打他，温忱怎样帮忙，向灵犀又往他们身上扔土块。他将过错全推在向灵犀身上，于自己抢笛子，打人之事，全瞒过了不说。温路听罢，半晌都不做声。

    这时荀向和温忱也回来了，没听见全部，但从温悝断断续续的“都是她”、“我们就只是去山上”七七八八也能猜个大概。

    恶人先告状！小人！

    一口气直涌上来，冲上前去就与温悝打作一团。

    ……

    于是乎，荀向的圣贤庄之旅以天绝圣人亲自上山把这鬼丫头带回去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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