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尔朱兆还没从高欢的背叛中走出来,洛阳方面不久便传来噩耗。
“噩耗”这个词有些因人而异了,对于尔朱兆确实不容乐观,但对于洛阳留守的将领们来说,却是喜事一件。
尔朱世隆兄弟秘密商议,认为
现任皇帝元晔的皇家血统比较疏远,也没什么声望,而且最重要的,他是尔朱兆一手提拔起来的,镇守洛阳的尔朱世隆有心与尔朱争分庭抗礼,于是打算先另立新君,摆脱尔朱兆的影响。
由此另一位元氏宗亲走上历史前台。
仪同三司、广陵王元恭,是元羽的儿子、元宏的侄子,气度不凡,后因元叉专权,所以装成哑巴躲在龙华寺,与外人断绝联系。
元子攸上位之后,有人举报元恭说他不是哑巴,其实正在酝酿大阴谋,元恭吓得逃到上洛山,后被逮捕,送回京师,经过长期审讯,毕竟查不出叛逆的证据,得以免死。
一晃来到531年,昔日那个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的元恭,忽然时来运转,即将坐上皇帝宝座。
各种军阀混战的大背景下,或许当皇帝也并不算是件好事?
凭借孝文帝的侄子这一身份,正统地位基本是无可争议了,但尔朱世隆担心元恭真是哑巴,于是让尔朱彦伯暗中拜访,请他出任皇帝,并加以威胁,试试他的反应,元恭当场脱口而出:“上天如此,有什么可说。”
尔朱彦伯回来报告,尔朱世隆大喜,正式准备迎立新君。
2月29日,元晔从晋阳南下,抵达邙山南麓,尔朱世隆已替他写妥让位诏书,派泰山郡山窦瑗,手拿执马鞭,单独进入御帐,奏报元晔说:“天命人心都在广陵王身上,但愿陛下做出尧舜之事。”
元晔本是傀儡,只得在诏书上签字。
元恭长达八年没有公开与人交谈,忽然开口,朝野上下为之兴奋,一致认为遇到了贤明君王,距离太平日子不远了。
元恭倒确实摆出一副明君的姿态,准备大干一场,称帝第二天就下诏说:“三皇时代,国家领袖称皇,五帝时代,国家领袖称帝,到了夏商周三代,国家领袖称王,这是因为一代比一代谦虚的缘故,可是自从秦王朝以来,大家竟称皇帝,而今我只称帝,已经了不得了。”
当然是否明君,与称号关系不大,手上的权力才是决定因素,究竟有无能力实现心中的抱负,权力才是个中关键所在,不管抱负是成为明君还是昏君。
尔朱世隆一手把元恭推上宝座,中央权柄自然也握于他手,这让尔朱兆十分不满,甚至打算攻打洛阳,尔朱世隆派尔朱彦伯前往再三解释,总算阻止这一军事行动,但尔朱家族的内斗因此越发激烈。
世人瞧在眼里,都知国家大乱远没结束,未来必定会兴起更大的浩劫。
对多数平民百姓而言,国家大乱当然是天大的灾祸了,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反而是上进的机会,所谓的乱世出英雄,英雄不过是结果的注脚,在最初的时候,英雄们又与平民何异,只是抓住了大乱的机会,从中牟取各种正当不正当的利益,终于跳出平民圈子,被后人冠名为“英雄”。
古今中外无数次的动乱中,诞生了无数的英雄,可以预见的是,未来的某场乱局中,也必将会诞生新一轮的英雄,只要世界上有生物存在,这个循环永不停歇。
即便是最下层的普通民众,内心深处也是有做英雄的渴望,只是在他们眼中,现实问题远比梦想更加迫切,所以英雄云云终究不过是在梦里过把瘾。
那些处境并没有那么糟的人,便成了追逐英雄梦的主力军。
高欢早就入伙了,尔朱荣生前的军师刘灵助,在洛阳易主之后,也毅然踏上了英雄之旅。
刘灵助自恃法术高强,又认定尔朱家迟早会自行毁灭,于是起兵自称燕王、开府仪同三司、中央特遣政府总监,声称为元子攸报仇,而且随心所欲地解释预言书,扬言姓刘的会当君王。
幽州、沧州、冀州一带的很多人都响应,半夜燃起火光作为信号,境内没有光亮的地方,也就是不拥护刘灵助的那些人,刘灵助会下令邻近村子共同展开围剿屠杀。
威逼利诱下的一帮乌合之众,当然成不了什么气候,但也让北魏的局势变得微妙起来,就像在一盆水里投入一小枚石块,即便起不了多大的浪花,也总是会有些涟漪扩散。
虽然北魏各地的军阀们各怀鬼胎,但大家却都心照不宣,并没有真的公开跳出来分裂国家,刘灵助的出现无疑激活了大家的那根神经,让本来隐讳的事情渐渐浮出水面,变相加速了北魏新一轮内乱的进程。
曾效忠元子攸的高乾兄弟,得知刘灵助竖起了讨伐尔朱的大旗,立即袭杀尔朱派的军官,向刘灵助靠拢。
高乾打算推举父亲高翼为冀州执行官,高翼推辞说:“使乡里居民和睦相处,我不如封隆之。”
大家于是拥护封隆之当州执行官,发布元子攸死讯,举行祭悼大典,将士官兵全都穿白色丧服,封隆之登上高台,向全军发表誓言,并通告各州郡,号召共同讨伐尔朱叛逆,接受刘灵助的领导。
尔朱世隆和尔朱兆同时派军讨伐刘灵助,高欢也打着消灭叛逆的名号,率军东下寻找机会。
高乾与父亲商议:“我听说高欢雄才大略,志气豪迈,不会长久屈于别人手下,而且尔朱家暴虐乱法,谋害君王,杀戮人民,天下已经大乱,正是英雄豪杰建立功勋的大好良机,高欢竟肯东下,定有深远的谋略,我当轻骑前往迎接,察看他的意思。”
高翼颇感担忧,高乾再三请求,终于征得同意,于是率十余名骑兵,与封隆之的儿子封子绘,一同在滏口晋见高欢。
同为高家人,高欢亲切地接见了高乾,高乾说:“尔朱叛逆杀害君王,无论天上神祇,还是地上人民,都深感痛恨,凡是有血性的人,谁不想愤起反抗,你的威望和恩德一向昭著,人民倾心爱戴,如果是为了正义出军,则再强悍的敌人都不是对手,我们冀州虽然弱小,可是户口不下十万,田赋捐税足够军需,请明公仔细考虑。”
高欢正有此意,听完不禁笑逐颜开,与高乾彻夜长谈,正式确立了合作关系。
高乾的弟弟高敖曹,仍效忠朝廷,对高欢并不怎么看重,高欢让长子高澄以孙子辈的礼节前往延请,终于说服他加入。
没过多久,壮大之后的高允队伍继续东下,又吸纳了另一个好汉。
赵郡人李显甫,一生喜欢行侠仗义,集结李姓同宗数千家,在州郡的许多要道上劫富济贫,远近闻名,他死之后,儿子李元忠继承父业,继续从事这项工作,而且比李显甫更慷慨大方,深得当地民心。
葛荣作乱时,李元忠率家族成员和乡民兴筑营垒,一同抵挡变民军,后来不幸被俘,因为名望隆重,得以免死。
葛荣不久被杀,中央政府任命李元忠当南赵郡郡长,而那时的北魏政府已经陷于混乱,李元忠每天饮酒度日,后来元子攸遇害,李元忠主动弃官回乡,暗中有讨伐尔朱派的打算。
正是这个契机,当得知高欢东下,李元忠乘坐敞篷车,车上放着古筝和劣酒,满心欢喜地前去迎接。
高欢稍做打听,发觉此人不过一个酒徒,所以没有马上召见,李元忠下车,独自坐在门前等待,带的肉干和酒都已用尽,仍不得高欢接见,忍不住有些恼恨,对守门的人说:“我本来听说高公招请英雄豪杰,今天国家栋梁送到门口,却闭门不见,他的水平可想而知,快把名贴退给我,我要回去了。”
守门人进去报告情况,高欢忽然饶有兴致,让人把他带进来,酒过三巡,李元忠去车上拿琴弹奏,慷慨悲歌,歌声停止后,才对高欢说:“天下大势,十分清楚,明公难道仍然要事奉尔朱家?”
高欢与他并没有多熟,当然不会轻易表露心迹,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地说:“荣华富贵都是尔朱家栽培,怎么敢不效忠。”
李元忠有些失望,嘀咕道:“这不是英雄。”
现场沉默了一分钟,李元忠忽然问:“高乾兄弟来了没有?”
高欢欺骗他说:“我这些堂叔们都是大老粗,怎么肯来。”
李元忠说:“虽是大老粗,却都很有见识,将来能派上大用场。”
高欢笑道:“李郡长醉了。”示意随从送客。
李元忠怀着落寞的心情起身准备离开,但又想就这么离开好像有些太失败了,索性开门见山,把心里话全都说出来,不管对方作何回应,也算不虚此行,于是直接陈述自己的方略:“殷州虽是一个小州,又没有粮食武器,对大事没有帮助,可是你如果直指冀州,高乾兄弟定然尽地主之谊,殷州也自会追随于你,冀殷二州如果结合,则沧州、幽州、定州自然顺服,只有刘诞(相州督导官)是一个狡猾的匈奴,或许抵抗,但绝不是你的对手,大事成功在即,焉能犹豫,我言尽于此,告辞。”
高欢愣了片刻,赶忙追上去,紧紧握住他的手,表达歉意,并承诺绝不辜负大家的期望。
就在高欢发展壮大的同时,尔朱家族内部的问题却越发突显。
3月3日,新皇帝元恭封前任元晔为东海王,擢升青州督导官、鲁郡王元肃当太师,淮阳王元欣当皇家师傅,尔朱世隆当太保,长孙稚当全国武装部队总司令,赵郡王元谌当最高监察长,徐州督导官尔朱仲远、雍州督导官尔朱天光,同时当最高统帅,并州督导官尔朱兆当天柱大将军,封高欢为勃海王,征召他到京师。
长孙稚坚决辞让,于是元恭改让他当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尔朱兆拒绝天柱称号,说那是叔父死时的官位,自己不敢接受,元恭便加授尔朱兆为十州军区司令长官、世袭并州督导官。高欢则辞让王爵,拒绝回京——这是必然的选择。
尔朱仲远把军政总部移到大梁,元恭再让他兼兖州督导官。
尔朱家的几个权贵既已身当高位,再没当初扬言替尔朱荣报仇时的气势和决心,转而醉心享受权力带来的荣耀。
尔朱世隆作为此番内斗的核心,经常在家中办公,随意赏罚,或滥杀无辜,或大肆授予将军称号,以致将军满天下。
尔朱天光控制关右,尔朱兆控制并州、汾州,尔朱仲远控制徐州、兖州,尔朱世隆则控制中央政府,几人暗中较劲,比赛看谁更能贪赃枉法。
尔朱仲远的手段尤其毒辣,辖区内多数富户都被指控叛国,财产和年轻妇女全都运到尔朱仲远的私宅,其余老弱病残和所有男人全都投入河中淹死,自荥阳以东,田赋捐税全都扣留自用,不再呈缴中央政府。
好像这些人的逻辑总是认为给别人点甜头,别人就会听命于他们,施加点淫威,别人就会惧怕于他们,如此“恩威并济”便可天下无敌。
关中的贺拔岳和侯莫陈悦,就尝到了些甜头,北魏政府不久便调任泾州督导官贺拔岳当岐州督导官,渭州督导官侯莫陈悦当秦州督导官,两人同时加授仪同三司。
乍看去是平调,但从荒凉的西部向东迁移,州内设施资源等各方面都更完备,相当于升职了。
两人有无对尔朱家感恩戴德呢?当然并没有,谁会把傻子当回事。
恩也好,威也罢,只能算是一般的理论,具体实践中的情况千差万别,岂可同日而语。
更惨的是,尔朱家的几个宝贝并不是错在对恩威的研究方向出现了偏差,而仅仅是因为满足一己私欲罢了,像这种错误是根本没有改正的机会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