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马脸汉子本来是神仙窝里很有势力的人,从罗汉劈了他那一刀之后,他就不敢再露头。
只要罗汉在神仙窝一天,他就永远不可能露头。
他如果在神仙窝出现,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罗汉已经死了。
或者他很快就要死了。
他的腰上插着一把刀,一把长而狭的薄刀,看他的样子,就好像要用这把刀将罗汉一刀一刀地切开。
他正在向罗汉走来。
这个人一出现,巷子里忽然就热闹了起来。本来大街上的人忽然全部涌入这条巷子,街上所有的人好像全都来了,就好像潮水一样,很快就要将这间面馆淹没。
洛克忽然觉得面馆变成了一座孤岛,四面八方都是汹涌咆哮的潮水,各式各样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如果想走出面馆,可能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就在这人潮中淹死。
这些人站在马脸汉子身后。
罗汉大声道:“解老三,你这是想让我在你脸上再砍一刀?”
解老三脸上的刀疤在狞笑中蜿蜒扭曲,一双眼充满了痛苦和怨恨,咬着牙道:“你如果还能砍我一刀,希望你砍的再深一些,也再重一些,能一刀把我劈死,因为这半死不活的鬼日子,我真的不想再继续过下去。”
说着他从腰间拔出那把狭长的薄刀。
他盯着手里的刀,冷冷地道:“你觉得这把刀怎么样?”
罗汉看了一眼,笑道:“好刀。”
解老三冷笑:“这当然是一把好刀,因为这把刀我已经磨了七年。”
就算是一块废铁,在仇恨种磨砺七年,也会变成一把好刀。
何况这把刀本来就很锋利。
他忽然又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我相信今天这把刀一定可以插入你的身体里,也让你尝尝我这七年来是什么滋味。”
四面八方的人潮一下子全部涌过来,每一个人都盯着他们,盯着他们的眼神也像是一把出鞘的刀。
春红的手里已经开始淌汗,冷汗。
外边的天色还早,还没有出现暮色,平时这个时候,她一定还躺在被窝里睡觉。
她多希望现在也还是躺在被窝里没有醒来。
她听得出这些人的呼吸声因为兴奋而变粗了,无论谁在杀人前都会变得兴奋起来。
人群已经开始往前挤,解老三手里的刀也握得更紧。
春红忽然发现一件事——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人,人力能够集中团结,远比世界上任何力量都可怕。
但是春红还是能沉得住气。因为他已看出这些人里很多都是神仙窝里的人,都是罗汉的好兄弟,他们也许还不忍心对他们动手。
她忽然大声道:“你们看清楚,这里坐着的是罗汉,你们难道要对他动手?”
解老三的狭眼中忽然露出诡黠的笑意,忽然对春红笑了笑:“你以为我们不知道这里坐的是罗汉?”
春红道:“你知道?”
解老三道:“就因为我们知道,所以才要杀了他,还有你们。”
春红的背忽然湿透,被冷汗湿透。
人群还在向前挤,解老三的刀也离他们更近:“我们这些人就是因为知道罗汉在这里,才会到这里来杀他,又怎么会放过他。”
春红大声道:“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他七年前砍了你一刀?”
解老三又笑了:“我也许是因为那一刀,可是这些人不是,他们却一样要来杀他。因为他不死,这些人就没有活路,已经很难再活下去。”
没有活路,谁都会选择拼命。
这些人看起来真的是一副拼命的样子。
春红道:“这是因为什么?”
解老三道:“这你就要问这个罗汉,他对这些人都做了什么?”
春红盯着罗汉。
罗汉道:“我对你们做了什么?”
人群里有一个年轻人几乎已经开始流泪,一双眼因为仇恨而变得通红:“我只不过欠了老神仙七块银洋,他竟然利滚利要我还七十块,还不出钱来,就拉走我的女儿卖给人贩子,他才四岁啊,现在也不知道是生,还是死。”
他的声音突然在嘶嚎:“我要报仇,我要杀了这个老神仙,可是几次都动不了他,就是因为你这个罗汉。如果没有你,老神仙又怎么可能在这里做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今天我一定要你死。”
还有一个黝黑粗壮的汉子,手里握着一根像他胳膊一样粗壮结实的木棍,一双手因为愤怒而青筋暴起。
他的脸很红,心跳的也很快,浑身都在仇恨的烈火中燃烧:“这个老神仙要我们把每天做苦力赚来的钱,拿出来一半交给他。如果有一天交不上,他就会到你家里拿东西。他们不但拿东西,还要拿人,只要能换钱的东西都会拿走。”
人群里有一个孩子,年龄不大,眼睛里本应该出现的是可爱的天真,现在却换成了可怕的仇恨,咬着牙大声喊道:“我的妹妹就是让这个老神仙抓走,不知道卖去哪里,我的父母凑够了钱去赎人,可是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说着就开始流下泪,眼中的仇恨却更深。
他的仇恨,就算是再多的眼泪也不可能带走。
听到这个孩子说出的话,很多人就抬手去擦眼中流下的泪,神色也变得更加愤慨。
有一个老人从人群中颤抖着走出来,拄着一根木棍,用手指着罗汉,嘶声吼道:“如果你今天不死,我们这些人谁也不会有活路,所以我们就算是死,也要让你死在这里,不会让你踏出这间面馆半步。”
春红忽然明白了。
这些年老神仙在这里作恶,每一笔帐都已经算到罗汉头上。
可是老神仙已经死了,难道他们还不知道?
春红大声道:“老神仙已经死了,应该没有人再来欺负你们,你们应该放心了。”
那个老人在冷笑:“老神仙虽然死了,可是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只要这个罗汉不死,老神仙就不会死。”
春红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没有罗汉,就不会有老神仙。
——只要罗汉还活着,老神仙就永远也不会死,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甚至第四个,一直到永远。
——如果想让老神仙死,罗汉一定要先死。
罗汉忽然沉声道:“我可以死,立刻就可以死在你们面前,不需要你们动手,我自己就可以解决自己。”
他看了所有人一眼,凌厉的眼神,让每一个人脸上都开始变色:“可是我希望你们放过这两个人,因为他们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解老三道:“如果我们不放呢?”
他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罗汉大笑:“七年前我独自一个人,你们还拦不住我,今天觉得还有这个机会吗?”
洛克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在吃面前的一碗放凉的面。
面虽然凉了,血却已经热起来,一双眼又开始闪着野兽一样的光。
这种光凶狠而彪悍,让每个人的心开始凉起来。
“如果你们不肯放过他们两个人,我只好再从这里杀出去,只是这一次手会更重,你们中有些人就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再活过下一个七年。”
有些人开始犹豫。
乔骞忽然开口道:“我可以保证他们三个谁也走不出这里。”
罗汉笑着道:“如果动手,我第一个就会先宰了你,然后就是解老三。”
他的眼睛盯着解老三。
看到那双眼睛,解老三就忍不住紧张,握刀的手开始沁出冷汗,手心里又黏又滑。
他握紧手里的刀,用力咽下嘴里的口水。
乔骞又露出笑容:“可是这一次你谁也不可能杀死,就连你自己也不可能。”
罗汉的手握紧,握成两个拳头,谁都知道那双拳头的力量,每个人都开始紧张。
乔骞却看不出任何紧张,笑着道:“因为有他们在,你们谁也不可能走出去。”
他的眼睛望着人群。
人群中忽然伸出几根竹竿,几根中空的竹竿,里面的竹节已经打通,几个穿着云贵深山里苗人服饰的男人,手里握着竹竿,竹竿的一头放进嘴里,努起双腮,每个人都憋住一口气似乎想全力吐出。
竹竿里应该就是尖脸汉子后颈上中的那种毒针。
只要这一口气吐出,竹竿里的毒针就立刻会射出,无声无息地射向他们三个人,这种毒针就连深山里最凶猛最矫健的野兽也不能逃脱。
罗汉的瞳孔在收缩。
乔骞道:“这种毒针虽然没有枪有威力,但是却更有效,他们一口气可以吹出三根针,同时射向你们身上三个不同的部位,而且只要换一口气就可以立刻又吹出三根针,我一直觉得他们这种毒针有时比枪更可怕。”
一个人换一口气,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些毒针就和可以连续发射没有区别。
连续发射的毒针,细小而无声,速度却极快,在这样狭小的地方,真的会比枪还要可怕。
洛克看着那几根竹竿,看着那几张黧黑干瘦的脸,浓眉间出现了愁容。
这几个人一看就是云贵深山里的生苗,也许他们连一句汉话也听不懂,可是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们用手里的毒针射杀汉人。
而且,炎黄大败蚩尤之后,苗人世代仇视汉人,出手一定会更毒辣。
就算他和罗汉能逃出去,春红也一定死在这里。
乔骞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三个人,脸上带着非常得意的笑容,就好像渔夫看着落入渔网里准备挣扎的鱼。
离水的鱼虽然拼命挣扎,却永远也不可能逃出渔网,逃脱死亡。
现在这张大网已经收紧。
他没有动,一动也没有动,只是看着三个人。
他没有动,不是因为自信,而是因为他还不敢。
虽然他看上去非常自信,非常镇定,可是在他心底深处,他还是对罗汉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
在罗汉多年的积威之下,这种畏惧已经在每一个人心里生了根。
现在只要每个人一想起罗汉,还是会觉得手脚冰冷,全身冒汗,有时甚至半夜里会从噩梦中惊醒,一个人躺在被自己冷汗湿透了的被窝中发抖。
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野兽一般可怕的洛克。
现在这条街上布满了致命的陷阱和埋伏,只要他一声令下,所有的埋伏就可以立刻发动。
这里是条热闹的长街,有菜馆,有花市,有妓馆,还有菜场,每天街上都挤满了人。可是今天却和平时不同,街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他布下的埋伏,其中不但有罗汉的旧部,也有他最近从远地找来的亡命之徒。
一些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亡命之徒。
罗汉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些人,他们对罗汉也没有任何感情。
就算罗汉旧部中也有人和他一样,对他心有余悸,在出手时难免犹疑畏惧,可是这些亡命之徒却是六亲不认。
想到这一点,乔骞心里才比较舒服。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向他走来。
他看见了那个小跑堂慢慢向他走来。
乔骞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馆里的人都已经跑光,这个小跑堂怎么还会留在这里,而且还会向自己走来。
他这是在送死。
小跑堂身上还穿着那件崭新的,洗的一尘不染的工作服,一条雪白的毛巾搭在肩膀上,好像是走过来准备招呼客人,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
他的精神看起来不坏,神情也很镇定,一点也看不出送死的样子。
看着他走过来,每个人都吃惊地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他,每个人眼中都透出杀机。
小跑堂却一定也不在乎。
有人已经准备对他出手了,奇怪的是,乔骞一直也没有发出行动的指令,居然就一直看着小跑堂走到他的面前。
小跑堂走到他的面前,拿下肩膀上的毛巾开始擦桌子,动作轻巧而熟练,擦到一半才开口问道:“不知道客官想吃点什么?小店什么都有,南北全席,满汉大菜,只要您能点的出来,本店都有。”
说着他就笑了。
乔骞看着他,看了半天,忽然也笑了:“你这个店里真的可以做出南北全席,满汉大菜?”
“不能。”小跑堂笑着道:“可是我一直都想着,有一天能向客人说出这么样一句话,因为我觉得这样说很威风。”
“我知道如果今天再不说,可能就永远也没有机会了。”小跑堂笑着淡淡地道。
乔骞道:“为什么会没有机会?我看你还很年轻,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一定会有很多机会。”
小跑堂道:“因为我很可能会死在这里。”
说完他又在笑。
“可是你却还能笑出来?”乔骞道:“这种事情你应该大哭一场才对。”
“你为什么还没有哭?”
小跑堂笑着道“因为应该哭的是你,而不是我。”
“我为什么会哭?”乔骞觉得很奇怪:“你知不知道我只要一声令下,现在你身上就会让人立刻捅出十七八的窟窿,每个窟窿都像水袋上的破洞一样向外流血。”
“可是你现在还活着。”乔骞笑着慢慢地说道:“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小跑堂还在擦桌子。
“因为我很想问问你,你究竟要做什么?”
小跑堂停下手,看着他:“你真的很想知道?”
乔骞又笑了。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小跑堂笑道:“我很有可能是来杀你的。”
乔骞微笑,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
“你应该看到,这条街上都是我的人。”乔骞道:“只要你敢出手,就必死无疑。”
”就算你能杀了我,你一样会死。你看起来也不像和他们有这么深感情的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我想你不会做这么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