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彦堂看得出,空知秋不是一个单纯的商人。
渡边介绍说空知秋是他的属下,空知秋又自称是个生意人,这二人前后说的话不搭调,他们之间的气氛也有一种很微妙的违和感。每一次跟空知秋互动,渡边就显得有些拘谨,不像应对藤彦堂他们时那般从容。
空知秋不单单是个商人,恐怕也是个政客,而且他的官衔不会比渡边低。
此人野心不小,一个羊城满足不了他的胃口。空知秋不只是想在龙城辟出一条财路,恐怕打得是整个龙城的主意。他要是单纯的在龙城做生意还好,就怕他的目的不单纯,手伸得太长,那到时候龙城就会像羊城一样,多出来一个日租界。
藤彦堂怎会让空知秋如愿?
见空知秋似乎有兴趣听他把话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藤彦堂不负所望得做了进一步解释,把话说得很漂亮,“作战时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商场如战场,‘天时地利人和‘这句话,用在生意场上也不为不可。商人想要在生意场上谋得一条成功之路,就不得不考虑各种因素,‘天时’是机遇,‘地利’是条件,‘人和’是实力。藤某觉得,空知先生不缺‘天时’和‘地利’……”
藤彦堂话还没说完,渡边就拉下脸来,严厉得质问:“藤桑是想说空知君没有实力!?”
藤彦堂居然敢这么放肆的嘲讽空知秋!
空知秋神色不悦,侧目淡淡的看着渡边,“渡边中尉,请听藤桑把话说完。”话中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渡边意识到自己的冲动,侧首向空知秋低头认错,却在触及空知秋冷厉的目光后急忙摆正了身姿,不敢再有多余的举动。他在心里再一次提醒自己,空知秋现在的身份是他的下属。
藤彦堂浅笑了一下,像是没有将渡边的冒犯放在心上,他不疾不徐的说:“我想渡边中尉是误会了。藤某说‘人和’指代的实力,并非个人实力,而是一种综合实力,恰恰也是生意做成的最关键的因素。换个方式说——”他四处看一眼。随口打了个比方,“这家寿司店要是开在龙城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藤某敢说生意不会如在这儿的一半好。”
“这是为何?”空知秋诚恳的请教。
“这关乎华族与贵国的饮食文化,咱们两国之间的饮食文化明显有很多不同之处。贵国偏爱冷食,华族人却爱吃熟食。而且华族人习惯了坐在高一点的板凳或是椅子上用餐……”
藤彦堂还没说完,渡边忍不住将他的话打断,口气生硬道:“藤桑,我大日本帝国和华国的饮食文化上是存在着差异,我想这些并不妨碍日式料理店在华国的发展吧,这家寿司店在羊城的生意有多好可是有目共睹的。”
既然日式料理店在羊城能开起来,凭什么在龙城就开不得了?听藤彦堂说来说去,渡边觉得他不过是在找各种理由反对大日本帝国的商人在荣记商会的地盘上做生意!
说实话,马峰十分不爽渡边的态度和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跟日本人做生意。他们该感到荣幸一样。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跟日本人做生意,他不仅不会感到荣幸,还会觉得这张脸上无光,臊得慌!
马峰不插嘴,他相信藤彦堂能将这件事处理好。而且他在荣记商会管理的大都是码头上的声音,很少插手铺子的生意。
听渡边说完,藤彦堂唇角又轻轻扬起,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容,“这不仅是文化上的差异。地域之间也是有差异的。这家寿司店的生意是好,可来此用餐的华族人少之又少,光顾这里的大都是贵国之人。龙城不比羊城,羊城有贵国的租借。地界上自然有很多贵国的人。龙城是英美的公共租借,边上还连着法租借,到处都是洋人……”
藤彦堂搬出洋人的名头,想必能够对渡边和空知秋起到了一定的威慑作用。不管是隐晦还是直白,他就是要告诉他们,小日本想要把爪子伸到龙城去。就算他们荣记商会点头,可洋人会答应他们在自己的地界上为所欲为吗?答案显然是不可能的。在洋人的租借上,有不少西式餐馆,华族人想要开个饭馆都得小心翼翼的,何况是日本人呢?洋人是不会放任日本人跟他们抢做生意。
不管是日本人还是洋人,他们都是一群豺狼虎豹,同将华族人视为羊群,可是要吞掉这么一大群羊羔,也得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么大的肚皮。
空知秋发觉藤彦堂眼角的余光总时不时的瞟向从一开始嘴巴就没停过的香菜,便料想香菜在藤彦堂心目中的分量显然不轻。他将一盘粉色的樱花寿司推向香菜,笑言了一句,“藤桑的这位朋友似乎很喜欢寿司,可惜了龙城没有一家像样的日本料理店,以后想吃日式料理,尽管到我店里来。”
攻不下藤彦堂,他就想从香菜身上下手吗?他就看得出香菜一定是藤彦堂的弱点吗?
香菜捏着一块寿司,撇嘴道:“以后想吃自己做咯,做寿司又不是多难的事。”
空知秋像是被谁扇了一耳光,神情明显僵了一下。见状,藤彦堂和马峰心里暗爽。
香菜这话有贬低日式料理的嫌疑,想想也是,人人都能做出来的东西,算不得金贵的东西,甚至不值得摆到台面上来卖。日本对饮食的注重程度确实不如华国人那般高,日本接收了华国“君子远庖厨”的传统思想,不同于华国人对饮食的执着。华国还有一句古话,“君子为腹不为目”,没一顿的菜肴都是需要经过比较长时间的烹调,更不用说宴客、节日上相应的菜肴更为讲究了。
空知秋讪然的神色只维持了一瞬,盯着香菜,意味深长的对藤彦堂说:“藤桑的这位朋友很有意思。”
确实很有意思——
之前在隔壁,空知秋和渡边就听到了这个包间里的动静。香菜不仅对马峰恶作剧,还跟前来惹是生非的日本武士武田飚了一口流利的日语,也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看出空知秋对香菜感兴趣,藤彦堂心中警钟大作。
“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陆一鸣不太愿意起身。明显还想和渡边中尉多坐一会儿。但他说好了今日做东,带着藤彦堂一起来的,不一起离开的话,反而显得他这个东道主做的不周到了。
他起身。不舍得跟渡边告别,“那渡边中尉,你们继续用餐,我们就先走了。”
马峰早就不想在这里待了,在这里吃饭。浑身难受。
等到陆一鸣和藤彦堂他们走了个干净,渡边迅速挪到空知秋身侧靠后的地方坐好,将脑袋压得很低,一副请罪的模样。
空知秋自斟自饮乐一杯清酒,没有一丝一毫的卑微姿态,浑身的气息中像是深藏了一股让人**不过来的威压,正一点一点的向外释放。
空知秋许久不说话,渡边开口打破沉默,“空知大人,属下有一点不明。方才您为什么不在那个叫马峰的人身上下手?”
渡边是听藤彦堂管马峰叫二哥,便自然而然的认为马峰说的话就一定比藤彦堂说的话要管用。生意的事上,他们只要说服了马峰,就不怕藤彦堂不会点头答应。
空知秋不动声色,“看来,你还有许多功课要做。”
“属下无知,还请空知大人明示。”
“据我所知,马峰虽比藤彦堂年长,在荣记商会的地位却不如他这个兄弟。荣记商会在洋人中的呼声很高,我们的生意想要做到龙城去。有了荣记商会的支持就如虎添翼。但他们也不笨,不会牺牲自己为我们顶洋人施加的压力。”这桩生意没有谈成,空知秋也没有表现出失望的情绪,至少他算是试探出了藤彦堂的底儿。藤彦堂将洋人拿出来做挡箭牌。无非就是想告诉他们,日本人想在龙城做生意不是不可以,但要先问问洋人同不同意。
空知秋看着桌上,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们谈事情的时候,根本就没顾得上吃几口东西,但这一桌的食物就剩下了一片狼藉。
那些食物可不都是进了香菜一个人的肚子里?
真让人怀疑她肚子里到底长了几个胃。
空知秋忽然问:“藤彦堂和马峰中间坐的那个姓林的少年。是什么来历?”
渡边有些不明白他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少年感兴趣,脑海中勾勒出香菜的模样,似乎在泛着灵光,竟觉得自己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那名少年,一时间却想不起来……
渡边回空知秋,“据陆一鸣介绍,那名姓林的少年是蓝埔军校的一名勤杂工。”
空知秋的目光意味深长,“普通的勤杂工和荣记商会的藤二爷、马三爷关系很好,不简单。”
渡边立马心领神会了他的意思,“我这就派人去调查她的来历。”
空知秋不置可否。
……
在回蓝埔军校的路上,陆一鸣实在忍不住,向藤彦堂提了一个问题,“藤教官,日本人想找你们做生意,你为什么不答应?”
马峰瞥他一眼,目光中带着嘲讽。
这陆一鸣果然不是什么好鸟,一见到日本人,就恨不得扑过去抱人家的大腿,简直丢他们华族同胞的脸!
藤彦堂目光闪烁了一下,心里的想法与马峰如出一辙,面上却摆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在商言商,我们荣记商会在龙城做生意都要看洋人的脸色,那洋人可能答应他们日本人把日式料理店开在他们的西餐厅旁边吗?”
陆一鸣神色一恍,仔细一琢磨,觉得确实是这个理儿。洋人是不会容忍日本人跟他们抢生意的。
藤彦堂看着他的神情,接着又说:“这件事光我们点头了不行,最后还是要看洋人的意思。”
陆一鸣不自觉的颔首,心思飘回了寿司店里去,想着日后找时间再去那里撞撞运气,说不定还能碰上渡边中尉。只是一想到渡边中尉的那个朋友……叫什么来着?
“空知秋……”陆一鸣默念着这个名字,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他怎么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香菜他们不约而同看向陆一鸣。
陆一鸣不知怎么了,像是受到了某种刺激,瞪大了眼睛,整个人看上去十分震惊,又似乎在竭力得压抑着狂喜。
陆一鸣拔高声音,“我突然想到我有东西落在寿司店里了,我这就去取,你们不用等我,先回学校去吧!”
说着,他拖着还没有落下的话音,掉头向寿司店狂奔而去。
藤彦堂和马峰不明所以。香菜却是清楚,陆一鸣这是急着去抱人家的大腿了。
陆一鸣走了也好,藤彦堂也能稍稍松一口气。
马峰这个单纯的家伙望着陆一鸣快要消失的背影,傻傻的问了一句,“他这是怎么了?”
藤彦堂无视他,问香菜,“你之前在包间里是不是听到了空知秋和渡边的谈话?”
其实他也听到了,只是听不懂。要是不知道香菜懂日语,他也不会问这样的话。
香菜说:“他们在说龙城被炸的地下军火库的事,渡边怀疑炸军火库是革命党所为,但是那个叫空知秋的人怀疑事情发生得太过巧合了,把很多对象都列入了怀疑的名单中,包括你们荣记商会——”
藤彦堂神色一凛,显然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不过清者自清,他倒不怕日本人来找麻烦。
马峰更是冲动,“怀疑我们,还要跟我们做生意,他脑子进水了吧!”
“这个空知秋不是简单的商人。”藤彦堂再一次无视了马峰。
“没错,他的地位恐怕要比渡边中尉高,我之前听到他们对话,空知秋对渡边说话很随意,渡边对空知秋用敬语。”
马峰两步跑到他们二人前面,努力刷存在感,“你们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香菜不耐烦的看着他,“你怎么还跟着我们?”
“就是,这么晚了,二哥你不回宾馆吗?”藤彦堂也说。
马峰两手一摊,很理直气壮,“我没有在宾馆预定房间,反正明天就要走了,今天晚上就勉为其难的在你们那间小宿舍里挤一挤吧。”
还挺会自作主张的。
“那你们两个大男人就挤在小床上睡吧,反正大床是我的。”只要能这么办,香菜没有其他意见。
“凭什么呀,大床肯定是我跟彦堂的吧——”马峰话音未落,就见香菜像一支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窜得比兔子还快。他立明白过来,香菜这是要先下手为强,她这是要抢先一步回去好霸占大床。
马峰不能淡定了,看了冷静的藤彦堂一眼气急败坏道:“你还愣着干嘛,赶紧追呀!”
“犯不着那么卖力,我打地铺就行了。”
马峰瞪大眼看着他,像是见了鬼一眼。他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从藤二爷的嘴里说出来,传说中的藤二爷什么时候变得会这么委屈自己了?
马峰忽然做了个奇怪的举动,他两手抓着藤彦堂,满眼关切的将藤彦堂从头检查到脚,一副快急哭的神情,“彦堂,你是不是病了?找医生看过了吗?吃药了吗?”
藤彦堂哭笑不得,“二哥,别闹啦。”
马峰收起玩闹的心态,心里却仍不是滋味儿,“彦堂,你这么迁就那丫头,真的好吗?”
“我愿意。”藤彦堂可不是白瞎忙,他知道香菜是那种谁对她好,他就对谁好的人。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一点一点的走进她的心里面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