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玛知道法古塔尔在提醒他什么,也感激对方的教诲,但他选择了沉默,继续自己的记录。
事实证明,他确实来得并不是时候,明日就是晨曦年节,如今晨曦领内来来往往的人群要么在点缀自己温暖的小家,要么在自制年货,准备礼物交换。
跟随着一群满载土豆而归的森精,丘玛来到了一片即便在冬日仍旧绿意盎然,宛若世外桃源的地方。
举目望去,高耸的参天大树枝叶联绵,遮天蔽日,悬浮于枝叶下方的魔力光球如同太阳,投下足以欺骗大地与植物的暖光。
与先前银装素裹景色截然相反,柔和的翠绿与暖黄色令丘玛一阵恍惚,反差之下,仿佛有无数长着翅膀的迷你小人从眼前飘过。
他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适应森精聚集地带来的冲击。
“森精改造环境的能力在诸多种族中首屈一指。”
丘玛提醒自己,但显然,他还是低估了晨曦森精的改造能力。
人造小太阳,温度调控,这些关键词的组合对于晨曦农务组而言意味着……反季节种植。
足够的森精,足量的元素精粹,加上晨曦之书主导的法阵运转调控,让森精居住区成为了无论人畜作物,四季宜居的美妙所在。
“这是实验田的标识,请不要继续靠近。”
一直沉默的影狐动用魔力转动不远处的一块标识牌。
标识牌上画着一只生气冒火的迷你森精,下方的文字,一种是梅拉语,另一种丘玛从未见过,它方方正正,像是一个个被规划好的田垄。
“你比我想象中,说话要清晰流畅。”
“这是晨曦之主的赐福与宠爱。”
“好吧,我只是假设。”丘玛问,“假如,我执意靠近,会发生什么?”
有人替代影狐做出了回答。
“你会留在这里,协助复原实验田。”
一位女森精从高处的树屋飘然落下,她警惕地用眼神逼退了丘玛,阻隔在他与实验田之间。
与农务组的实验田齐名的是……
后勤组的账目、
医疗组的药田与小“宠物”、
魔药组的陈列柜、
炸药组的瓶瓶罐罐、
水产组的鱼苗、
工匠组的零件、
召唤组闲置的破烂、
畜牧组放养的小动物、
炼金组颜色艳丽的溶液与从不露面,只能听到声音的老师。
即便得知丘玛是客人,女森精仍然小心翼翼地领着他远离实验田这才松口气,换上一副热情和蔼的态度,从树屋中拿出用法阵冰镇存放的史莱姆果汁用以招待。
“你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奴隶?”
闲谈中得知了这个细节,丘玛记录的手顿了顿,在册子上画了个圈。
女森精阿格妮倒也不介意自己说了许多往事却最终只被关注沦落为奴隶这一点,她坦率地点了点头。
“你的部族在杜塞尔群岛之上,也在泛梅拉语言带内,现在晨曦领给了你自由,你不打算回去复仇吗?”丘玛继续问。
“那确实是我当初的执念,但……丘玛先生,当你真正沦落为货物被四处易手,饱受凌虐,饥一顿饱一顿不敢奢望明日时,有人用你从不敢奢想的方式接纳了你,给予了你所需的一切,还第一次把尊严还给你……”
阿格妮抿了口史莱姆果汁,满脸惬意:“我仍记得数年前的这时,冰冷的牢笼,无法遮风挡雨的兽皮组成了我的‘家’,没有热食,没有热水,一块干硬的面包,半碗雪水就是我所能拥有的一切。”
“现在,”阿格妮环视宽敞的树屋,以及屋内随处可见的生活痕迹,“我在温暖的房间里,喝着梅拉人难以想象的佳酿,守护着属于自己的田亩,研习着可以凭借晨曦人身份随意借阅,梅拉人却需要试炼才能获得的知识……复仇这个选择,真的会比现在更好吗?”
“所以你忘却了仇恨。”
阿格妮嘴角微微扬起:“我只是想要回应晨曦和晨曦之主赐予我们的安宁……百日战争时,在这里的森精没有人离去,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实验田,对吗?”
“对。”阿格妮说,“它是森精与农务组的心血,是能让晨曦的大家欢呼雀跃,让晨曦之主不吝赞美的宝物,也许还会是改变世界的不经意的契机……所以我们违反了撤退命令。”
“没有受到处罚?”
“塞拉大人派来了大量的人偶援助,可以施展亡灵召唤的巨龙骨架重新组合……”阿格妮推开由藤蔓组成的纱帘,望向下方的实验田,“好在,事情已经到了领主大人必须出手的极限,所有的心血都保住了。”
“如果他们选择了另一个出手的时机,你会有怨言吗?”丘玛问,“那是你知识的结晶,数年的心血。”
“如果领主想要,献上我的一切正是我所渴望的。”阿格妮说,“魔力潮期间,梅拉的人口下降了多少?丘玛先生是学者,应当比我更清楚。”
“传言,晨曦森精,都曾是奴隶。”
“至少九成。”
“他们所想,与你一样?”
“百日战争俄偌恩兵临城下,他们和我一样就在这里,无人胆怯。”
“我知道了,谢谢款待。”
被送出门,丘玛这才发现在实验田不远处有一处向下的楼梯。
“这里是……”
“哦,地下也有实验田。”阿格妮解释,“研究的是无光栽培。”
丘玛愕然:“这样的研究就在你的树屋附近,阿格妮女士,你是农务组长?”
“明年才会是副组长。”阿格妮骄傲地回应。
“我即将离开,不知道您还能用什么奇特的研究项目再震撼我一下。”丘玛放下了手中的册子,他不打算把无光栽培与接下来听到的东西记录进随身笔记中。
“哦,我们有一片实验田专门用以研究脆化土地改良,选育适应脆化土地的作物。”
古往今来,许多魔法师都梦想解决用魔法揠苗助长带来的巨大负面效果,无一例外无功而返。
不知为何,听到阿格妮自信地提及时,丘玛隐约愿意相信,晨曦领能寻找到前人苦寻不得的解。
大雪漫天,丘玛面前的湖水并未封冻,固然有梅拉西南的气候原因在内,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仍活跃于湖水中的人。
仅在靠近丘玛的这一侧岸边就有数名擅长潜水的晨曦人不断地深浅,又上浮,每一个来回都会使得岸边的水桶中多上一只活蹦乱跳的鲜鱼。
丘玛认得这种鱼,先祖的淡水动物图鉴记载为红鳞鱼,因其火焰般靓丽的红色鳞片而得名。
成群结队的红鳞鱼于水中畅游,往往能让人产生晚霞映照的错觉,这种听名字便能产生联想,如临其境感受美感的名字并不被晨曦人所应用。
“鲈鱼……这是,你们领主名字的谐音?”
检查水桶中鲈鱼状态进行筛选的水产组成员点头:“对啊,有问题吗?”
“他不介意?”
“是塞拉大人为鱼改的名字,路禹大人可是很爱塞拉大人的,怎么会介意呢,鲈鱼宴可是年节必备的。”
想到那位领主的洒脱,丘玛也自嘲地笑了。
但随即他便疑惑起水产组的举动:“一个水桶,只放一只红鳞……鲈鱼?”
“我们挑选的鲈鱼都是鱼群里好动、健壮的个体,放一起可能会互相拍打,导致鱼皮受损,平时晨曦人倒也不在乎这些,但年节时总是要讲究菜品的完整性,受伤破损会让最终呈现出的菜品不够美观。”
“所以,你们不是打网捞鱼,而是亲自潜水挑选?”丘玛记录的手一顿。
“对啊,只要稍微一吓,那些活泼好动的鱼就会从慵懒的个体里脱颖而出,它们的肉质紧实q弹,鲜甜味美,料理好后呈现出喜庆的渐变红……比做成小鱼干要美味多了。”
把这一习俗,以及晨曦喜红这一点记录下来后,丘玛眉头一皱,好奇:“晨曦领有海妖,为什么这件事,不是由他们来做?”
与之对话的水产组成员,带着好几只被晕眩的鲈鱼浮上水面的“游泳健儿”都愣住了,彼此面面相觑。
“我们,就是海妖。”
“……”
“……”
丘玛按了按眉角,他不认为自己的视力有问题,眼前两个直立行走的人没有海妖长尾,也没有鳞片。
他正打算配合晨曦人的幽默感说些什么,就看到还在水中的那人双脚隐隐约约浮现出尾巴的轮廓。
“哦,药剂好像要到时间了,辛苦了,换班吧。”
在丘玛的注视下,水中的海妖利用雕像向魔药组完成了报备,他申请的魔药很快被白狼特快送到。
已经恢复海妖形态的他服用魔药后,长舒一口气,拎着一条鲈鱼当做小零食开心地离开了。
丘玛头有些疼,他疑惑:“晨曦的海妖,都是这样?”
“这样……是指,熟练切换形态?”
像是狗狗一样口衔鲜鱼扑腾上岸的海妖吓得周围的人退避,在丘玛讶异地注视下,他看到周围的海妖纷纷无奈地叹息。
“薇拉组长,别闹了……”
“请你在乎一点自己的形象。”
“尤妮丝看到了会怎么想?”
水产组众人羞耻地不愿去看自己的顶头上司。
“我只是在练习今年的姿势啊。”薇拉把留有自己齿痕的鲈鱼丢回湖水中,摊了摊手,“今年璐璐大人要为我们这些组长画像留档,我在思考什么姿势比较震撼人心,充满美感……你们不觉得刚才那个就挺好吗?”
“关于画像留档,我能了解点什么吗?”丘玛平静地开口,“你的名字是薇拉,藻绿色头发……深绿海妖吗?”
薇拉认真打量了眼前这位一拳能砸死熊的猛男,歪了歪头:“早就不存在什么深绿海妖了哦,我们现在是晨曦海妖。”
“海妖上岸事件后你们音信全无,现在你出现在此处,也就意味着,当年海妖侵攻晨曦领大败而归,有你们的身影,对吗?”
影狐为薇拉解释了丘玛的身份,薇拉沉吟片刻,将丘玛带回自己运用沙子与木材建造的宫殿之中,并第一时间分享了晨曦海妖干制的名产——鲈鱼干。
“你在其他海妖面前不直接回答,是因为他们并不认同晨曦海妖这一身份?”
薇拉啧了一声:“难道你很喜欢站在寒风中干聊?在温暖的室内,享用着热饮和美味的食物畅所欲言,不该是作为主人的我应该提供的吗?又或者丘玛先生很享受被慢待的滋味,那是我误解了您的需求,现在我们就可以移步室外。”
说着,薇拉打了个响指,房间内的人偶与史莱姆仆从纷纷停下了筹备茶点的工作。
“我表示歉意,请继续。”
薇拉没有生气,继续奉上了自己珍藏的茶点。
“回到你刚才的问题,深绿海妖,不存在谁嫌弃晨曦海妖的身份,正相反,他们庆幸于,作为深绿海妖之主的我做了正确的决定。”
“决定,指的是在召唤师对决时,你们为路禹仗义执言?”
“也可以是在那之后,我们遭逢大难后选择相信梅拉人视为凶兽的‘暴食者’,总而言之……他们接纳了我,并给予走投无路的族人们一片乐土,让我们能够安心存续的同时,还给予我们适应新魔法时代的便利。”
薇拉托着腮,好奇地注视丘玛古井不波的脸。
“你为什么会认为,被晨曦之主温柔对待的深绿海妖,会厌弃成为晨曦人的选择呢?”
“我在寻找许多问题的答案。”丘玛平静地做出解释,“它需要无数的信息碎片凑成,而收集它并不容易,如果有些问题让你感到不快,并非我对晨曦,以及你存在偏见……只是因为,你们理所当然的日常,对外面人,也许是不可理喻的。”
“就像是我,来之前,法古塔尔曾告诫,不该以被污染的内心审视晨曦的一切,因为这会触怒晨曦之主。”丘玛叹息,“可出身于梅拉的我,又怎么能拿出一颗不被梅拉浸染过的内心呢?”
薇拉咀嚼着丘玛口中那句“你们理所当然的日常,对外面人,也许是不可理喻,难以理解的。”,对丘玛逐渐有了欣赏之意。
“你说得对……晨曦人,确实很难被外面人理解。”薇拉肯定了丘玛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