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充格作为满人中为数不多的精通汉学、娴习文史之人,知道大清入关之后,自己大放异彩的时候就要来了。
以前都是那些弓马娴熟的武夫为大清建功立业,但接下来,要治国当然应该靠文臣,尤其是满洲文臣。
他笼着袖子,走到那三名被缚的楚军俘虏面前,用纯正的汉话问道:“王笑在哪儿?”
口音十分地道,还带着些京腔。
其中一名俘虏惶恐不已,缩着脑袋便开口说起来,表情很是讨好谄媚。
“万驴日里,万吊戳里,恁凉嘞个脚……”
祁充格听着这叽哩咕噜一大堆,竟是完全听不懂,一时沉默下来。
见他脸色微愠,齐荣连忙上前道:“这厮说的怕不是山东那边的方言。小的手底下有几个山东人,可以替大人审。”
祁充格挥了挥手,又去审下一个俘虏,这次却是说的陕北方言。
好在最后一人会说中原官话。
偏偏这人十分硬气,梗着脖子,一张口就是:“死蛮夷,老子早晚剁碎了你……呸。”
祁充格避了一下,一口浓痰落在他脚边。他指了指这第三个会说官话的,吩咐道:“把他押下去,我亲自审。”
接着又指了指眼前两人,向手下的清兵吩咐道:“我不信他们真不会说官话,给我严刑拷打。”
“喳。”
关城内刑具不多,祁充格自己受过贯耳之刑,于是拿了一把剪刀在手上。
“你叫什么名字?”
“狗奴,你爹的名字你也忘了?”
祁充格冷哼一声,亲自上前去剪下他的耳垂。
“我再问你一遍,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疼得脸直抽抽,却只是拿鄙夷的目光盯着祁充格,脸上笑意疯狂。
“你不说,我就把你的肉一点点剪下来,剪完耳朵剪鼻子、眼睛。”
手中的剪刀咔嚓作响,祁充格冷笑道。
“老子……老子是你祖宗……”
一整只耳朵分五次剪,全剪完之后那俘虏竟也还是连名字也不肯说。
祁充格正感到有些棘手,屋外有人喊道:“大人。”
一名清兵进屋,禀报道:“那两人应该是真不会说官话。”
因齐荣分别找了山东和陕西来的兵卒帮忙审问,那两个俘虏都表示愿意招,但就是说不出官话。
那清兵把这情况用满语说了,只在提到“齐荣”名字时用的是生硬的汉话。
祁充格只好让齐荣安排几名兵丁帮忙翻译,亲自去审那两个愿意开口的。
“王笑在哪?”
“国公就在前面二十里,额们粮食不多勒,他派额们来看看倒马关是不是真的还在瑞朝手上。大人,额饿了两天了,能不能赏口吃的?”
才问了一句,这两个楚兵就如倒豆子一般把消息一股脑地说了。
人自然是分开审的,两边的口供一对,却是分毫不差。
王笑领了一万余楚骑就在倒马关前的山道里,已断了粮,军卒疲惫。
齐荣讨好地向祁充格问道:“大人,要不要趁夜去偷袭王笑?”
祁充格淡淡一笑,道:“此计耳。”
“哦?”
“这三名俘虏必是王笑故意派来让我们劫获的,一为试探倒马关的虚实,二是想引我们去攻打他。”祁弃格摇头晃脑,仿佛汉人文士,又道:“如此坚城利寨,王笑必不能攻破,我们只需守住关隘,他将不战自溃。”
齐荣叹服不已,再次行礼道:“大人高见。”
祁充格傲然一笑,再一次去审那个嘴硬的汉子。
在拿剪刀把对方的一边眼皮硬生生剪下来之后,那汉子终于开口了。
“你的同袍都招了,你再扛着也无用。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童老五……”
祁充格竟是知道童老五之名的,冷笑道:“你是关宁铁骑老卒,铁岭人,曾跟秦山海入寇我大清腹地?”
“哈哈哈,不错,狗奴还认得你爷爷。你们建奴称号巴图鲁的鳌拜,便是死在爷爷我手上……哈哈……”
“王笑有什么计划?”
童老五仰首不言。
祁充格残忍一笑,又拿剪刀剪了他另一边眼皮。
“你真不说?”
童老五剧痛,嘶声道:“老子真不知道。”
“我不妨告诉你,秦山海已经死了。”
“你放屁!”
“呵,我骗你做什么?秦山海领兵两千,在武清县与阿巴泰、吴阎王、图尔格三部兵马,共八万大军周旋,兵败身死,如今已然授首……”
“你放屁!”童老五怒吼一声,眼中泪水滚滚,混着眼皮上的血,血泪不停往下流,痛得浑身都在抽搐。
祁充格饶有兴趣地看了好一会,用还拿着剪刀的手拍着童老五的肩,温言道:“招了吧?楚军败亡已成定局,你招了,我让你还有个机会给秦山海收尸。”
“你放屁……”
良久,祁充格走出刑讯室,再次招来齐荣。
他忘了把那把带血的剪刀放下,便干脆一直拿在手上把玩。
“大人?”
“童老五招了。”祁充格道:“他说,你是诈降。会配合王笑拿下倒马关。”
“啊?”齐荣一愣,急得满头大汗。
“小的对大清是忠心耿耿啊!大人,你千万不要信那楚贼……小的是真心归降大清,小的根本都不认识王笑,小的以前是跟着吴大帅的……”
祁充格观察着他的反应,很满意他这副懦弱害怕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
“齐将军放心吧,这离间计我怎么会看不穿。那童老五甚至连倒马关守将是谁都不知道,只是刚才听我手下兵士说起的我名字,故意攀咬你罢了。”
齐荣这才松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楚贼真是太狡猾了,还好大人英明。”
祁充格脸色变得更亲切起来,又道:“王笑诡计多端,故意派人来离间我们。我们绝不可中了他的奸计。正该同心同德,相互信任才是。”
“是,是,小的多谢大人信任。”
祁充格又宽慰了齐荣几句,为表示信任,又把派在齐荣身边监视他的一队清兵撤下来。再次勉励道:“齐将军务必与我同心,一齐守好倒马关,回头我向睿亲王替你请功。”
“谢大人栽培!”
“另外,你麾下将士中,难保没有人暗通瑞朝,一定要仔细筛查。”
“是!”
……
祁充格又仔细交代清兵守好关门,注意万万不能让奸细趁夜里打开关门。
又派人连夜去通知保定府的巩阿岱,让其再派一支兵马来协防倒关马。
安排好之后,他笼着袖子回到卧室,眼中依旧泛着沉思。
王笑不会无的放矢,这倒马关中,很可能有奸细。
但确实不太可能是齐荣,童老五攀咬齐荣,反而洗清了他的嫌疑。
当务之急,是要拉拢住齐荣,让他尽力帮自己稳住局面。
想着这些,祁充格才想起手里还拿剪刀,于是随手放在床边的小案几上。
临睡前,他依旧有些隐隐的不安。
“万一真是齐荣呢?”他想道。
“不可能,那是吴阎王的人,从来没和王笑接触过……”
这一天实在太疲惫了,祁充格定下心来,终于沉沉睡去。
梦中,大清平定天下后,自己被任为弘文馆大学士,在金鸾殿上列群臣首列……
忽然,耳边一阵剧痛,仿佛回到了当年受贯耳之刑时。
“啊!”
祁充格痛叫一声,猛然张开眼。
月光中,一张带血的脸凑在眼前,极是可怖!
“你他娘喜欢剪东西啊?老子剪碎了你!”
童老五恶狠狠地喝骂了一句,大手猛地捏住祁充格的脸,用剪子夹住祁充格的舌头……
“啊!”
声音陡然变得空洞起来……
月色中,杀喊声不停在倒马关响起。
关城中清兵只有一千余人,还有大半都在睡梦中。只有数百守着关隘的清兵还在盯着西北方向的山道,背后忽然有刀捅了上来。
吱吱呀呀的巨响声中,关门被缓缓推开。
山道间一列列火把如长龙涌了过来,马蹄阵阵。
终于,狂奔的骑兵冲进倒马关,与反叛的瑞兵一起,对清兵进行了无情的屠戮。
……
黎明时分,杀喊声渐渐平息下来,只留下遍地的血泊。
王笑策马入关,正看到童老五提着一颗人头跃下城关,看着他被剪碎的耳朵和没了眼皮的眼睛,王笑连忙翻身下马亲自去扶他。
“童将军受苦了。”
“侯爷!”童老五忽然嚎陶大哭,“秦帅他……”
王笑忽然想到什么,如遭雷击,他却是马上拍着童老五的肩,语速飞快道:“回头再说。”
“嗯……”
王笑深吸一口气,仰了仰头,大步向城关上走去。
齐荣浑身浴血,正领着几名心腹立在那里等候。
他向王笑抱了抱拳,接着单膝跪地。
这一刻,他完全没有在祁充格面前那副阿谀奉承的样子。
三年了,他奉七殿下之命,蛰伏于镇南军,本来是为了在陛下平定天下之后,除掉吴阎王。没想到,建奴入关,吴阎王仓促北上,让他留在倒马关,为的是守住后路。
再然后,吴阎王叛投建奴,他似乎也成了一枚无用的棋子,没想到如今却成了棋眼……
王笑也在看齐荣。
他仿佛能看到唐芊芊每天在案前处理着永远处理不完的事务,早早就开始布局,而齐荣,就是她布下的一枚小小的棋子。
那天在马车上,她把一枚令牌交到王笑手上。
“倒马关守将齐荣,也是细作出身。我本打算用他来对付吴阎王,如今正好可以为笑郎所用。”
“此人信得过?”
“放心,此人重诺,而且他妻儿父母早已被我秘密接到西安,笑郎可放心用他,嗯,你便当自己是瑞朝的驸马好了……”
这也是王笑毫不犹豫直奔倒马关的原因。
如果没有这一招后手,他确实只能走井陉,但多尔衮显然能猜得到,那不是最好的选择。
让童老王等三人故意被俘,童老五只是障眼法。真正用来联系齐荣的,其实是那个说陕西话的,那人不是楚军,而是唐芊芊调派给王笑的,本就负责与齐荣接洽。
整个计划不算稳妥,但好在终于还是成功了。
城关下,史工抬起头,看着王笑扶起齐荣。
史工觉得自己在计谋上也许没输虢国公,但虢国公那种人脉实在是让人叹服不已。
至此,多尔衮南下的两路大军,一在真定、一在青县。而王笑一万骑兵已突然插到了他们的身后。从倒马关望眼东望,看到的是清兵的粮道……
倒马关失守、楚骑纵横后方偷袭粮道的消息不停传来。多尔衮再次感到局势变得被动。
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王笑的某种优势。
京西一战,能与唐中元配合默契;取倒马关,又能驱使瑞军将领如走狗……这显然不是普通联盟能做到的。
为什么呢?
“这小子莫非是唐中元的私生子不成?”
这念头突如其来,多尔衮摇了摇头,把心思重新收回来。
如果放眼整个战局,大清还是有利的,从古北口一路打下来,占了蓟镇、占了燕京,战线一直在向南推进,现在已占了大半个河北。
但每一步都显得那样艰难。
军中很多人都感到疲惫了,觉得这仗打得太久。
尤其是攻占燕京之后,许多将士都盼望着歇一歇,想要封赏。
现在王笑又在故伎重施,领骑兵偷袭粮道。
这种打法,被多尔衮称为“苍蝇打法”,让人不胜其扰。
但好在三万楚军主力已经被包围在青县,这三万人都是步卒,想要迅速突围是不可能的。
多尔衮坐在地图前思量良久,终于有了决定……
他不打算再把决战的主动权交给王笑。
倒马关一役似乎激怒了清兵。
多尔衮忽然间不再听从范文程安定民心之策,下令因粮于敌,清兵开始大肆抢掠河北各地。
同时,孙仲德领两万乌真超哈营、阿巴泰领两万镶蓝旗、图尔格与吴阎王率五万镇南军,加上多尔衮亲领的三万正白旗中军,十二万大军南下。
在这十二万大军面前,在青县的三万余楚军显得脆弱而渺小。
而在沧州,多铎领着三万镶白旗兵马也把他们的退路阻隔。
在沧州以南,秦小竺领着两万楚军试图接应友军,但这是山东最后的兵力,两万楚军不敢冒进。
西面战场,王笑的一万楚骑在保定府附近游走,巩阿岱领着一万人死死咬住他。
拜音图则是镇守真定府,一边盯着娘子关的动向,一边时刻准备切断王笑南归的道路。
十八万清兵,近七万楚军分布在河北战场。每一股兵马都小心翼翼,观察着友军、试探着敌兵,等待着决战,寻找着战机……
许多人都知道,这一战的棋眼落在青县,落在那三万楚军身上。
林绍元、杜正和、王珍、夏向维、刘一口、羊倌、蔡悟真等人挤满了大帐。
一张地图已经被画得密密麻麻。
夏向维把地图掀开,又显出另一张他新画好的地图。
不走必亡,这已经是所有人的共识。
问题是从哪走。
北面是清兵九万大军,还有火炮,肯定是不能走了。
西面暂时只有多尔衮的三万骑兵,是临时赶来围堵的。
南面是多铎,东面是大海。
“我认为向南突围最好,我们三万人,可以和德州的两万兵马合击多铎,五万对三万,人数上还有优势。”
“不是这么算的,第一,那两万德州兵马都是新兵,第二,我们一动,北面和西面的建奴必定合击。到时便是十数万建奴围攻我们。”
“不尽快突围,建奴更要围攻我们。”
“不行,若这两万兵马也损失惨重,谁来守山东?”
“走东面呢?如果海船接应及时……”
“来不及的,不等将士们上船,建奴一冲锋,伤亡只怕更大。”
“那我们如同秦帅当时那样,先佯攻西面多尔衮主力,再迅速南下?”
帐中沉默了许久,有人吸了吸鼻子。
“没用的,北面建奴兵马多,多铎定不会支援多尔衮。”
“那不如我们走西面,攻破多尔衮的主力?”
“那是建奴最精锐的人马,且不说我们能不能攻破,就算突围,河北大地一马平川,我们多是步卒,如何逃?”
“探马打探到消息,国公爷似乎就在保定为我们策应……”
“安知这消息是真是假,何况就算有国公策应,我们兵力少,粮草不足,士卒疲惫,怎么逃?万一再拖累国公。”
“必须把这些将士带回山东,秦副帅就是为了我们……”
王珍沉默半晌,忽然提起笔,道:“地图上少画了一个东西。”
夏向维一愣,却见王珍在青县西北方向画了一个大圈。
“这是……”
“白洋淀。”
“但这太冒险了,若无支援,这也是死地啊。”
“会有支援的。”王珍缓缓道:“把主力兵马带回去,是秦副帅的愿望,也是三弟的愿望。”
于此同时,王笑正拿千里旗望着远处巩阿岱的大旗。
史工策马上前,道:“国公,某有一计,可破这支建奴。”
王笑没有问要怎么做,反而问道:“要多久?”
史工略作沉吟,应道:“十天。”
“十天。”王笑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来不及了,我们直接向东。”
“但如此一来,巩阿岱追上来,我们必将腹背受敌。”
“受敌就受敌。我们出倒马关,重回河北,为的可不是这他们小打小闹。”
王笑说着,抬手指向东面。
“我和秦副帅一样,为的是把他们都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