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一声急报由远及近地喊过来,搅散一帐酸气,居遥回了神,三两步迈出帐门,叫住奔往主帐的报信兵。
小兵疾行百里而来,被风吹裂了嘴皮仍不停哈气,一身灰扑扑地掸着尘,脸上不见疲惫,只有情急。
人急哄哄跑来,一脚刹住行礼:“都首,南越军从西北面,摩纳河上游,渡河往东来了。”
居遥蹙了眉,这在他意料之外。
摩纳河上游地势落差极大,水流湍急,汹涌似猛虎,冒险过河,必会折兵损将。
但并非全无好处,上游河道窄,若南越军找到方法,既可确保安全,又能使大军快速过河,这便是条捷径。
只是老南越王在位时,从不由此过河——南越不善豢马,马虚肥力弱,勉强供战,难渡湍流。
居遥不知南越军如何渡了河,但至此境地,他们要想久征,必先攻城夺备。
离上游河道最近,西北向东的行径上,先有一城,便是漉州。
居遥沉心定气,吩咐小兵:“去请两位将军到我帐中。”
待小兵去了,他转身,久昔扶在帐帘旁看着他,通身粉白衣裳,前襟上两朵折枝粉牡丹,托得她俏似娇花。
居遥走向她,手拂开她脸上被风拨乱的碎发,搭到她耳后,他徐徐开口:“我让于青留下…你听话,不要乱跑。”
一旦交战,总有些这样那样的消息,虚虚实实、半真半假地散布,他怕她因担心而胡为。
久昔愣着不应,这不是她想听的话,仍是盯着他。
风吹动她的额发,挠弄他的心,居遥缓缓倾身,在久昔额间印下一吻。
轻轻地一俯一退后,他便要离开了。
这时,久昔扯住他即要抽离的衣袖,待他回了头来,她声音清甜:“我等你回来。”
她目光中孩子气般的执拗,像从眼睛里伸出小指来,与他两厢勾扯,一诺千金。
居遥动作一滞,旋即张手,把人拢进怀里,头扣去她背后,又笑又涕,满脸欢喜成傻样。
“别怕,我会回来。”
两人相拥片刻,侧面又一小兵赶来催,遥遥一眼后,不敢靠近,紧凑的脚步骤然顿在远处,只着急绊手。
军情不待,居遥依依不舍松了手,转身离开,不复回头。
和小兵一同行至他帐中,左面屏着一张简榻,正前书案、甲胄架、剑架,右侧竖着一屏南境舆图。
许时轻和黎葳分立舆图大屏两侧,一致紧着眉头,已相论些时。
于青提溜着脑袋,来回看他二人言论,眼里十分清澈无物,自觉闭紧了嘴,不去添乱,只在一旁待命。
一见居遥,两人停住商论,迎上一步,许时轻先道:“漉州非去不可,只是你们来时便不免染疾,此去定是险恶,
而且胡大夫说过,此病虽源自蚊虫,但不止于此,也可由血液相传,
若是如此,一旦开战,后果不堪设想。”
他一语道尽,此战难处,在于明知水深,也须得趟过,以解漉州之困。
不去,失却一城,千里之堤,就此溃于蚁穴。
去了,数万将士血染疫城,无论南境军民,或是南越军,都要去瘟神跟前走一遭。
即便知道解法,所需蒿草之量偌大,可能寻得否?此又一大难题。
于青挪到了居遥身后,一边闲听,只觉“漉州”二字听着耳熟,他插嘴一问:“胡大夫他们是不是去的漉州?”
居遥理了他一声,又对许时轻道:“你留下,阿嫂跟孩子都在这儿,我和黎葳带兵去。”
他说完,不等许时轻开口,于青便急道:“主上又不带我?”
居遥扬手,搭了他的肩膀:“久昔也留在营中,你要护好她,我不在的时候…”
“属下知道,”于青忙从腰带里掏出铅芯、椠本,奉在手心里,一脸肃整看着居遥,“我一定记全久昔姑娘的事,等主上回来过目。”
居遥欣慰一笑,老父亲般的拍了拍于青脑袋,忽听许时轻问他:“你可放心得下?”
一上战场,便不能有所顾虑,一时不慎就足以致命。
居遥面着许时轻,难得笑得谦恭:“兄长在此,有何放心不下?”
许时轻被麻出一身鸡皮疙瘩,虚起眼,不由啧道:“得罢,有事唤兄长,无事‘许狐狸’,你既好意思叫,我便笑纳了。”
说笑是最动人的道别,一番言语后,几人各归职位。
居遥换上银甲,后发全束,左臂怀住兜鍪,右手提剑出帐。
黎葳早一步离帐整军,此时大军列满营场,十万兵即刻出发,援军漉州。
许时轻也在阵前送行。
场下将士们噤声林立,皆护臂绑腿,襟领紧合,已作穿林过瘴的准备,而不怀侥幸免染之心,纵死亦战。
于青领命去往久昔的帐中随护,刚把几人安排对久昔一说,两人便听见外头将士们的呼和声。
久昔拔身而起,跑出帐去,于青紧跟身后,看她粉白兔子似的一路蹦跶兼小跑,离点将台不远才停住了脚。
四方风声鹤唳,台下虎啸龙吟,居遥满耳充斥着刀戈杀伐之声,而一串窸窣的脚步声却熟稔地从耳中贯进他心里。
居遥倏然回头,久昔正立在台侧后方,怔怔望着他。
正午光下,居遥通身银甲,熠熠生辉,不复往日随态,锐利化作寒针从那副身甲里探出,再刺射四面八方。
久昔看得愣了,她好像不认识台上这个人。
于青在她身后,拿食指悄悄一戳久昔胳臂:“姑娘不是寻主上吗?有话快说呀,大军要发动了。”
久昔被他戳得胳膊一动,人却是木偶似的定住了,眼珠一瞬不瞬盯着台上的人。
居遥也看她,他从不知晓自己身负甲胄时,形容举止都不由自主地肃厉。
见久昔些时不前,眼中有些陌生流露出来,居遥顿然了悟,松下心态,朝她一笑。
他一笑,在日光和银光交映下,蛾眉皓齿愈加鲜明,一张近乎妖冶的脸被圈在光晕中,引人心遐。
装容虽变,他的笑却还似往常,带着十足狐狸般的狡黠,一下又亲近不少。
久昔回过味来,心道没错,这是她的男人。
想到这儿,她忽地红了脸蛋,心在腔里砰砰猛跳,可身体不由她了,牵线似的走往台上,到他身前。
要说的,早已说了,她不过是想再多看人两眼,目送出行。
久昔小猫似的歪进他怀里,这一身的冰冷坚硬,护着里面能给予她温暖的凡体,她于是不敢抱怨太凉,太疼,指尖在他胷甲上抠摸几下,像是在和甲胄悄悄对话,叫它万万护好里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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