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狼谷,对外也称战家屯、战家村。
短短几十年,战狼谷的确也不再像个“谷”,也不太像个村,如果不是没有城墙,实际上更像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城镇。
这几天村里有点儿不太平静。
偶尔路过的外地人也许没什么感觉,但是生于斯长于斯几十年的战腾老人却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儿。
平时在街上呼啸而过的孩子们忽然少了,就是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又是泥又是鼻涕再被汗一冲的小花脸上那双眼睛,怎么看怎么有种战战兢兢的样子。
这个叫战家屯的村子依山傍水,可以说是近三百里方圆最大的一个村落了。
一条宽敞的官道从南到北穿过整个村子,把村子分成东西两块。西边地势较高,房屋隐隐约约几乎建到半山腰。东面地势较低也比较平缓,房屋也比较疏落,住户一直延伸到始于山头却打了大弯然后由西向东滔滔流去的战河旁边。
乍一看西边的房屋比较紧密,实际上官道两旁东西半村的住户差不多,都将近有一千户人家左右,所以整个战家屯将近两千户的住家,如果在把村外以及几乎接壤战家屯的人家都算上,总人数超过一万人。
这一万人中姓战的将近九成,整个屯子枝连蔓蔓连枝,几乎都能论上个亲戚。
除了入村官道南头第四家红漆大门里头的战英老爷子外,整个战家村里战腾老人的辈分就是最高的了,再有也是同辈,即使是同辈也比自己小不少。
满地跑的那些光屁股毛孩子,很多都得叫战腾老人一个曾爷爷。
正是秋末冬初的时候。
天似冷不冷,阳光暖洋洋得照得人一身慵懒。
脚下的官道平整笔直,种满道路两边超过五十年的槐树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在刺眼的阳光下,撒下满地细碎而扭曲的影子。
当初开辟这条官道的时候,战腾老爷子正值壮年,战腾老爷子的亲二叔提着铁锹大闹宗祠,那时规模小得多的战家屯几乎所有人都能听见老人的怒吼:
“你们破了整个屯子的风水,以后你们要后悔的!”
战腾老爷子的爹、三叔、四叔以及几个堂伯好说活劝把涕泪横流几乎骂晕哭晕在宗祠的二叔搀回了家。
“唉,老了。”战腾老爷子挠了挠没剩几根头发的头顶,“怎么净想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
或许是当初二叔那糅合了悲愤、绝望的面孔和语气,也许是当时年少无畏的仅仅是嗤笑了几下的表现,也或者是官道修通后不到俩月二叔便自缢在自家大门口,自己发现时二叔那扭曲而可怖的面容,将近五十年的时间,战腾老人都没法像那些赶车挑担来屯子里头做生意的人那样对这条官道赞誉有加。
不要说赞誉,每次走到那两排巨槐的树荫下,心里某个角落都有一种隐隐的酸痛和颤栗。
五十年的时间,战腾老人出门都是走小巷,宁愿多走几步也不愿意踏上这条路。
五十年的时间,战腾老人依然没有从北到南完整得走过这条穿村而过不到三里地的官道。
今天例外。
战腾老爷子的家可以说是整个屯子里头历史最久的了。
虽然以前几乎在整个屯子的中心位置,五十年来,随着人口的增加,屯子的扩建——自然而然便沿着整条官道逐渐向南延伸——老人家的家,如果两间茅草屋一个一丈方圆围着不到三尺高土坯墙的小院也叫家的话,几乎已经到了村子最北面。
村南面战河和官道十字交叉的地方是一座天然的石桥,桥面和水面落差超过二十丈。桥西头一块寸草不生高度超过十丈的怪岩,如鹰一般矗立,朝东伸出不到一丈的一个尖便是天然的鹰嘴,所以也有人叫这块石头鹰岩,这座天然的石桥就叫做鹰桥。
如果以老人的记忆来说的话,当初屯子一点一点往南扩建,以至于短短五十年间就动了两次祖坟和祠堂——以至于不得不把祖坟和祠堂见到了鹰岩之外——当初二叔的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光为了迁祖坟、搬祠堂,那些老人半老人年轻人半大小伙子抄家伙动武,出人命的时候就不止三五回。
一串串的事闹起来,闹过来,血浓于水的亲情便越来越薄。
自己这一支人丁本就不兴旺,唯一的儿子参了军,连个后都没来得及留下,两年后一辆驴车拉着个芦席卷回来,老伴当时就哭晕在地上,几次昏迷一口气没上来也撒手人寰,自己便彻底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除了满大街疯跑的孩子,几乎没人再对自己这个老头子有看一眼的兴趣。
有时候躺在炕上,看着低矮屋顶上被烟熏火燎到黑漆漆的茅草,明明本来就不大,但是依旧觉得空旷的小屋,老人就很奇怪——自己的命怎么这么硬?
丧子丧妻,自己大病一场,到后来大口咯血,都以为自己不行了,自己都以为随时见阎王的人,硬是没死,不仅没死,四十多年来,几乎连病也没再发过。
当时有不少人说:“老爷子大难不死,这肯定有后福。”
哪里来的后福?
四十年的生不如死,心灰意冷。
活着,没死,四个字已经可以囊括一生。
去过一躺鬼门关,阎王爷都不收。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那些常常走动的亲戚、朋友便越来越少。
刚开始仅仅是大家不忍见这个一脸憔悴浑身散发着阴冷的老人。
到后来,连自己都没发现,比自己大的,和自己差不多的,甚至比自己小很多的亲戚朋友便一个一个故去。
于是便越发觉得自己是个不祥之人。
近十年来,甚至再也没有在街头给过小孩子糖吃。
就更不必说没事儿走走亲戚了。
今天例外。
老人第一次从村北头走到了村南头。
短短不到三里地,老人腿脚慢,到了村南头第四家红漆大门时,太阳已经西坠,眼看就压了山头。
这家也姓战,家主老爷子叫战英,即是战家村的村长,也是战家人的大族长。论辈分,战腾老爷子得叫人家一声叔,虽然这个叔仅比自己大十一岁,今年刚刚八十四,前几天过得大寿。战腾老爷子破天荒露脸还讨了一碗酒喝。
今天上门是喝酒那天听说战英老爷子的独子,按辈分得算自己的一个兄弟的战胜老年得子,今天就百日。
六十四的老人得子,在哪都算是大喜事,自己不能不露露脸。
况且屯子里头有习俗,百日时候同时也是“抓名”的时候,所有长辈都得出席,自己不去也不行。
老人轻轻捏了捏提在手里的花布包袱。
包袱里头还有二十来个鸡蛋,家里那七八只大母鸡挺给脸,五天的时间而已,能凑出来这二十来个鸡蛋真不易。
这也是战腾老爷子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一点东西了。
老爷子来的其实有点晚了。
进门的时候几乎快掌灯了。
小一辈的在院里,几十桌酒席早已经开吃。
十二个辈分较高的已经在堂屋落座,比起外面的喧嚣,屋里安静得吓人。
居于主席的战英老爷子颤巍巍地招了招手,战腾老爷子便快走了几步坐进了右手边的首席。
左右两排酒席中间铺了一大床薄被。
奶妈便把孩子趴着放在了薄被中间。
刚刚百日的小小子,爬都爬不稳,便已经会用肉乎乎的小手抓来抓去了。
两条肉肉的小腿更是在棉被上蹬个不休,尽管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小孩子依旧心无旁骛得爬着。
“这孩子看着就这么虎实,长大后必然是个好汉子!”一屋子的赞叹。
战英老爷子没把这一屋子的恭维听进耳朵去,仅仅是招了招手。
哗啦一声,一箱子的活字便洒在了孩子身前。
一个个凸版的活字,每一个都由黄铜铸成,带着时间烙上的青绿。
一屋子长辈便紧张地看着那一脸好奇的孩子。
青砖墁地的大院子,即使摆了将近五十桌的酒席,超过四百人熙熙攘攘依旧不显得局促。
几十个小孩子在人群桌缝中钻来钻去,把父母的吆喝当作了耳边风。
屋檐及围墙上点了十几盏大灯笼,可惜亮度依旧不是很高,同桌说话没问题,但是几乎很难看清菜肴。
好在东面天空升起来的圆月刚刚越过围墙,撒下一地的金黄。
“你们看!”不知道谁忽然喊了一嗓子。
绝大部分人都在茫然四顾。
极少数人却发现西边天空起了异状。
滚滚的黑云瞬间就压住了山顶。
前面的黑云在月光的映照下染上了一丝金边,翻滚着拥挤着推撞着眼看就要来到头顶上。
刚才那些偏凉但是绝对称不上冷的秋风忽然一丝不剩。
眼尖的已经可以看见西边压山黑云里面闪动的电光。
忽然,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屋里的孩子把一双肉肉的小手伸进了眼前那一堆的活字之中。
十三个长辈无意识的在酒席后面欠起了身子。
门外突如其来的寂静似乎没有引起这几位的注意。
旁边肃立的奶妈和几个丫头却觉得有点儿什么事儿发生了。
站在奶妈左边平时嘴最快的丫头青丫刚刚张开了嘴。
小孩子已经抓起一个活字塞进了自己嘴巴里。
奶妈弯腰走了过去要把活字拿下来递给老爷子。
“咔嚓!”
先是令人睁目如盲的闪电从天而降,紧接着一声炸雷在院里炸开。
围墙上一只巨大的灯笼呼一声烧了起来。
紧接着冷得如冰一般豆大的雨点就从天空射了下来。
就像一瓢凉水洒进了热油。
院内瞬间炸了窝了。
奶妈的动作就像忽然凝住,伸着胳膊弯着腰,手离孩子还有两步的距离,如果不是接连不断的闪电和炸雷,都可以说有几分滑稽。
一阵狂风,客厅的木门砰的一声就撞开来。
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
所有人睁目如盲。
只有战腾老爷子似乎看见从门外吹进来一团黑风,到了客厅中间连停也没停就消失了。
当屋里人站起来的时间,院外已经一片狼藉,堆在南墙角下的柴火苗已经超过一丈多高。
已经跑到门外官道上的亲戚,已经可以看见整个屯子由低到高稀稀落落起了十几个火头。
屋里忽然一声尖叫。
所有人的目光收回来,便看见奶妈一手抚胸一手指着客厅中间的薄被:
“小少爷不见了!”
战腾老爷子手一抖,一直抓在手里没找到机会送出去的花布包袱就散开了,二十多个鸡蛋滚落在桌面和地上,摔了一地的黄白。
所有人就像陷入一场醒不了的噩梦。
村外鹰岩。
一个黑衣人蹲踞在鹰岩之上,腰间两条飘带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黑布蒙脸只露出一双幽蓝的双眼,耳边露出的几缕碎发直如霜染。
这是个老人,尽管其散发的气势超过绝大多数壮年的汉子。
老人从孩子嘴边和手里拿下那枚活字。
是个“龙”字。
老人用衣襟把孩子裹了裹。
回头看看已经火焰冲天的战家屯。
狂风肆虐下,除了守着战河的几家,其他地方救也无从救起。
尽管狂风中裹着冰冷的雨珠,可惜这点雨相对于这火,根本于事无补。
村外的树林,村西边的山上,战河边上,以及老人看不见但是可以想见的村北面的砾石滩上,影影绰绰密密麻麻到处是黑影,总人数恐怕得有五千。
顺着官道,即使是半逆风,以老人的灵耳也能听见隐隐约约的马蹄声,人数当不会少于一千,听马蹄的沉重,恐怕正是直属黑狼族族长乌铜的黑甲铁骑。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
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小孩子依然一脸纯真,一双胖胖的小手伸出来要抓老人脸上的黑巾。
“如果这就是天意,”老人再叹一声,“我无机子便逆天而行这一回!”
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战家屯西面绝壁下的丛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