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斟酌之后,钟离妩问过伙计,得知景林没出门,便请伙计传话求见。等回话期间,去内室更衣。
不管季萱情愿与否,她都铁了心把人弄走,越早越好。若将人托付给景林,最为妥当。再有就是两个原因:据她所知,最近只有接景林的船只来岛上;成婚之后,她想专心做该做的事,过好自己的日子,季萱若还在这里,心里难免不痛快。
如此一来,就该先一步告知景林,问他愿不愿意帮这个忙。若是全部安排妥当了再去说,未免不像话——在景林看来,她岂不是太把自己当盘儿菜了?
水竹捧来季兰绮做的各色衣裙,“小姐,穿艳紫或桃红好不好?”
“不好。”
“……”
忽然改穿那么鲜艳的颜色,别人怎么看倒是无所谓,主要的是钟离妩自己就浑身不自在。
昨日就是这样,一早图新鲜换了身水红色,饭没吃完就别扭得厉害,换了一身玉色。
景林说过,在大周穿一身白的话,跟穿孝没什么区别。如今她跟他情分深厚的兄弟定亲了,在衣饰方面,总该稍稍顾及他们的观感。
钟离妩在一大摞衣物里挑选片刻,选了一条淡粉色裙,“去给我找件白春衫。”衣服好歹带点儿颜色就行了。
水竹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叹了口气,“您总这样的话,太对不起二小姐一番心思了。”二小姐做的衣物样式很多,颜色也多,手艺更是一等一的好。
“我得慢慢来。”钟离妩解释道,“穿了好些年的黑白,忽然穿红着绿的,自己感觉跟诈尸一样。”
水竹忍俊不禁,“要是这样的话,真就要慢慢来。”
换好衣服,伙计来回话:“先生在书房院,上午都有空,大小姐随时可以前去。”
钟离妩即刻前去。
书房里,茶香、书香、墨香交织,氤氲着无形的底蕴。
书案上罗列着诸多新旧程度不一的书籍,景林正在耐心整理,听得她进门的脚步声,语气随和:“来了?坐下说话。”
钟离妩先上前屈膝行礼,随后依言落座,开门见山,“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嗯,说来听听。”景林拿过一条玄色缎带,把归类完毕的几册书籍捆绑起来。
看起来,这些书籍是他要带走的。钟离妩这样想着,说了前来的初衷,末了道:“是否能成事,五日之内就有结果。不管结果如何,都该先来跟您说清楚。”
“来接我的是吕老板,空船前来。”景林温声道,“别说几个人,就是几十个也无妨。你姨母登岸之后,可有人接应?”
钟离妩道:“这些我会安排好。”
景林眼神和煦地看她一眼,“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举手之劳而已。”
“多谢先生。”钟离妩起身行礼道谢。
“客气了。”景林拉开一格抽屉,取出一个大红描金匣子,“给你的见面礼。”
钟离妩上前双手接过,绽放出喜悦的笑容,再度道谢。
景林唇畔现出一抹浅笑,“你不像是循规蹈矩的人,今日倒是礼数周全。”
“对于由衷尊敬的人,我就是这样。”钟离妩笑了笑。
“荣幸之至。”景林的笑意略略加深。
这是个真性情的女孩子,意味的是性情比较复杂,而这样的人,对待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态度,且是由心而生,绝无一分刻意。
很出色的一个女孩。在他看来,与简让当真是般配得很。
随后,钟离妩道辞。回到房里,打开拿回来的匣子,惊喜得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块昆虫琥珀,金黄色而透明,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小昆虫。
景林给她的见面礼,竟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即便前世见过无数奇珍异宝,也没见过成色比这块琥珀更好的。
她吁出一口气,惊喜之后,觉得有点儿烫手。
水苏进门来,说马车已经准备好。
“等我一会儿。”钟离妩去了静照轩,把琥珀存放到密室。出门的时候,唤上麒麟和小虎随行。
路上,李四派出来的小厮告诉她,伍洪文要见季萱,命人先一步传话,他自己则在路上。
这已是他第三次要见季萱,前两次,钟离妩都让李四把他打发回去了。
今日,钟离妩改了主意,“不必阻拦。’
钟离妩与伍洪文前后脚到了季萱的住处。
他有些惊讶,“这么巧。”
“算是吧。”钟离妩缓步走向内宅。
伍洪文走在一侧,落后一步,“昨日听说了你与简公子定亲的事。”
钟离妩嗯了一声。
伍洪文视线无意识地落在她淡粉色的裙摆上。
是那种极浅淡的粉色,似初绽的蔷薇,裙子的面料很轻软,层层叠叠。
她走在前面,步调看似随意,但极为优雅悦目,裙摆随着微风逸出清浅而无形的涟漪。
在他眼里,这是一个样貌无可挑剔的女孩,至于性情、做派,到了今时今日,他已看出不足之处——最起码,在他看来是很大的缺点兼弱点。
她不应该与季萱公然决裂、道出真正的身份,这意味的是他以前所作的一切都成了无用功——那些曾经犯下罪孽的人,在得知钟离渊的后人来到岛上之后,即便是只为着做贼心虚这一点,平日一言一行都会格外谨慎。
她心里倒是舒坦了,可怎么就不能为别人考虑一下?怎么就不能为大局着想、隐忍一段时间?这般意气用事的人,不知何时就会害人害己。
样貌再叫人惊艳、迷恋又有什么用,刚愎自用、独断专行,绝不适合娶回家中。
所以,听得她与人定亲之后,他心里有的那份难过、失落,只是为曾经几年之久的倾慕落空而起。考虑到现实情形的时候,便又会莫名觉得解脱了。
种种相加,他在见到她的时候,能够做到神色如常。
思忖间,他与钟离妩到了正房,进到厅堂。
等了一会儿,面色蜡黄的季萱由丫鬟搀扶出来,坐到居中的太师椅上。
伍洪文不由一惊,李四跟他说季萱病了,却没说严重到了这个地步。他慌忙站起身来,关切地道:“您这是——可有大碍?我识得一名医术很好的大夫,要不要给您带来诊脉?”
“再说吧。”季萱摆一摆手,“劳你挂心了。快坐吧。”
伍洪文回身落座的时候,发现钟离妩像是没事人一般坐在原位,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花瓶里的一束香花。
他抿了抿唇,服气了。
季萱喝了一口茶,眼神怨毒地望着钟离妩,“你这个月二十六出嫁,可是真的?”
“对。”钟离妩这才看向季萱,“瞧你这样子,应该是没心情添箱、喝喜酒。”
“那你今日是为何前来?向我示威么?”
“有件事要跟你说一声。”钟离妩瞥一眼伍洪文,对他道,“你能否见她,要经过我同意。今日你能进来,是我有几句话跟你说。烦请你先到别处稍等片刻。”
季萱冷笑一声,“事无不可对人言。你还想怎么样虐待我,只管直说,不妨让他听一听。他终归为复仇一事耗费诸多工夫,却被你害得朝夕之间前功尽弃。日后何去何从,他也该做到心里有数。”
钟离妩轻轻一笑,“我的意思是,下个月你离开这里,回南楚。你要我做的事,我会按部就班的做,不相信的话,可以留下人,慢慢观望。”
“让我带上兰绮。”
“做梦。”
“这样的话,要我离开,除非我死。”
钟离妩眼神寒凉地看着她,语气平静;“我其实不喜欢直接杀人,我喜欢让人生不如死。你要么自尽,要么就等着我把事情做绝。”
“……”饶是季萱已经深切地领略到她的翻脸无情,却也没想到她能狠到这个地步,一时嘴角翕翕,说不出话。
伍洪文咳了一声,已经有点儿受不了目无尊长到她这地步的情形了,“大小姐,何苦说这样的诛心之语?夫人到底是你的长辈……”
“你知道什么?”钟离妩转头看着他,“这里有你多嘴的余地?让你留下来听一听是给你脸,别不知好歹。”
“……”伍洪文到此刻才发现,她气人、噎人的功夫一流。几息的震惊之后,他因为被一名女子这般轻视恼羞成怒,“不论如何,夫人都是抚养你多年的长辈,所思所想都是为着季家和你的家族,你就算再不满再不赞同,也不该做到这个地步!不孝、没脑子、牙尖嘴利——哼!真不知道那男子看中了你哪一点!”顿了顿,又补一句,“看来看去,不过一张脸还过得去。”
这厮居然隐晦地说简让是好色之徒!钟离妩缓缓吸进一口气,笑微微地凝视着他,语气漫不经心:“那你呢?你这几年光景,是一个女人花了几万两银子买下的,这女人把自己的外甥女许给了你,不论你本心怎么想,起码不曾反对——你也算是个人?你还不如有些人养在家里的男宠,最起码,他们不会吃着软饭还满口仁义道德。”
伍洪文的脸腾一下涨得通红。
钟离妩继续道,“长辈在,不远游。你长辈都过世了么?没有吧?——不孝。你本是文家人,却答应这个女人来日入赘到钟离家——软骨头。人不怕牙尖嘴利,只怕人前是谦谦君子,骨子里是衣冠禽兽。从见到你第一刻起,我就知道你这种人要不得。只是之前你没开罪我,我也就没必要说这些想法。”这男子要是有可取之处,在赌坊门前那次,兰绮怎么会阻止他接近她,还敲打了他一番。
伍洪文额角的青筋直跳,脸已涨成了猪肝色。他此刻痛恨这个女子说话的歹毒,偏生无法反驳。
季萱见自己选中的人被钟离妩挖苦得体无完肤,心里又添几分火气。可是她与伍洪文一样,无法反驳。
钟离妩悠然一笑,“你这种一无是处的人,我这姨母却要我嫁给你——她比你还不是东西,我怎么对待她都不为过。”说着话,她站起来,转到季萱面前,凝眸相看,“林大郎与林二郎死之前,服用了毒蜘蛛的毒|液。那种毒|液少用的话,让人一半日全身麻痹,动弹不得;多用的话,会让人瘫在床上,除了说话、喘气,什么都做不得。”
季萱的脸色发白。钟离妩自冷漠转为冷酷的眼神,她无从忽视。态度、言语意味的是什么,再清楚不过。
“岛上还有谁是钟离家族的仇人,告诉我。我已经知道,但还是核实一下比较妥当。之后,你和这位伍公子一起离开这里——我让他进来,就是要跟他说这件事。不答应的话……”钟离妩语声停了停,“你最清楚不过,我是来为钟离家族杀人复仇的。你曾经真正毁了绿萝的一生,让她年纪轻轻就受尽屈辱自尽而亡;你曾经想要毁掉兰绮的一生,那意味的是让兰绮生不如死——你又何尝不是该被寻仇的货色。”
季萱与伍洪文都没说话。
“一刻钟。斟酌轻重。你们要死要活,今日就要见分晓——我要准备嫁人,没工夫跟你们耗。”钟离妩举步走到院中,让两个人尽快商议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