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花郎 飞花溅玉三
观主被水流冲到了百里之外的宿迁。
近晚时的黄墩湖异彩纷呈，半面的幽暗阴沉，半面的金红如炙。有一个溜号的士兵来湖里洗澡，见一具浮尸，穿梭于异彩之间，缓缓地从湖心上飘过来了。那人忙呼唤伙伴用橹把浮尸挑了起来，拖到岸上去。
淹过水的人，管他先前多么光鲜，此刻必定不会好看。观主那白里带青，乱发覆面的惨状把探头探脑的几个人都镇住了，因见她身形单薄，直上直下的，一个便说道：“是个半大小子。”另一个说：“不中用了不中用了！”各自嗟叹了一阵，见她孤零零地躺在岸上，也不落忍，遂在水边薅了几把芦苇，把人胡乱盖了，就算是让她入“草”为安，免得魂儿没个着落，变成水鬼害人。
脸皮被芦苇戳了几下，观主醒转了。她懵了一会，费力地掀开芦苇，转动了一下眼珠子。
救人的士兵吓得魂飞魄散，嗷嗷叫着倒退了几步。
“狮子骢呢？小辉呢？”观主翕动着嘴唇，她的嗓子已经泡哑了，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微鸣。然后她想起了模糊水面上小辉那张凶恶冷厉的脸，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会打哆嗦，还没断气。”有个胆大的士兵凑了上来，问她：“小兄弟，你是哪个村子的？”
观主梦呓似的，以一种她自认很威严，实际有气无力地嗓音说道：“我是公主，我要见涂善……”
几个人面面相觑，轰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说道：“原来是个傻子。”因见她说话夹缠不清，人又无碍，没有护送的必要，纷纷道：“走吧走吧，被白将军发现可不得了。”然后对观主大声说：“小兄弟，这旁边山上在打仗，羌人到处杀人放火，你赶紧家去吧！”成群结队地离开了。
观主眼睁睁地看着众人离去，良久之后，才终于有了力气，她慢慢坐起身来，左右看一看，总算明白过来了：她险些被小辉淹死，狮子骢也被小辉抢走了！
夜幕即将降临，起了风，一波波的湖水轻轻拍打着观主的双脚。她紧紧咬着牙关，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始终没有落下来——堂堂公主之尊，怎么能在这荒郊野岭里对着村夫放声大哭？小辉跑了不打紧，狮子骢没了，也不打紧，她还有自个儿呢！
观主裹着湿冷的道袍，摇摇晃晃地起身，骄傲地扬起下颌，下一瞬，目光落在了自己那原本镶嵌了明珠，现在肮脏不堪的绣鞋，“嘎”一声扯着粗粝的嗓子哭了出来。
哭过之后，观主平静了不少，她把绣鞋在水里胡乱洗了洗，珍惜地藏在怀里，然后把整个身子缩在芦苇丛里盘算了起来——刚才那些士兵说的话，她每字每句都听在耳朵里，脑子却还在发蒙，这会脑子会动了，心思也活了。她打定了主意要去找涂善。这附近在和羌人打仗，那个所谓的“白将军”兴许知道涂善在哪！
有没有小辉都不打紧，她得先找到狮子骢，好拿来巴结涂善。
她是个敢想敢做的人，有了主意，就努力摆了一副凛然的姿势，往那群士兵们的方向找过去了。
她一面走，一面好奇地打量着这片陌生的天地。没有逼仄的宫道，没有红墙黄瓦，天真大，地也真广，屋子是矮的，大槐树高得离奇。有个总角的小子牵着牛，也在槐树底下停了下来，然后他扔下牛，三两下窜到树上去，薅了一把槐花揉进嘴里大嚼起来。
观主盯着那头大黄牛看了好一阵，然后走过去，仰着头问树上的小子，“你知道白将军在哪吗？”
那小子摇头如拨浪鼓，等观主失望地走开，他又窜了下来，扯了扯她的衣襟，说：“村子东头最高的那个大瓦房里住了个将军的人，他的刀可快啦！一刀能削掉一个耳朵！”
观主习惯性地在腰间一摸，没摸到荷包，百宝匣也落在水里了。她只好忍痛割爱，从绣鞋上扯了一颗明珠下来给他，“你领我去找将军，这个就赏你了。”
小孩哪知道这明珠价值多少？只是见这它圆圆白白得可爱，便痛快地答应了，领着她往将军下榻的民宅而去。
这一处民房，原本是里长的贵宅，白渡川奉命追讨一支羌部散兵，追至宿迁，羌兵深入黄墩湖附近的马岭山，白渡川等不来上峰指令，索性命本部步兵围住马岭山，就在黄墩湖畔的村子里屯下兵来，因久等援兵不至，索性在方圆百里张贴榜文，募兵进山讨伐羌军。
观主找到白渡川处时，见一支极长的队伍从院子里一直排到了后门，她在那里张望的时候，领路的小孩早撒腿跑了，观主满头雾水，才要继续找个人来问，还未开口，被那队伍里一名村夫搡了一把，跌坐在地。观主大怒，“放肆”两个字险些脱口而出，又硬是咽了回去，那村夫呸一声，骂骂咧咧道：“毛都没长齐，也要和老子抢这口饭吃？回家找你娘吃奶去吧！”
另一人回过头来，在观主身上一打量，啧啧赞道：“小兄弟，这可是要杀人见血的勾当，你脚不软？不软就后面排队！”
观主此生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一口细牙，快把薄唇咬破。她虽傲慢，却也识时务，知道有句俗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在心里把那人抄家了几百次，便跟着队伍，缓缓前进，进到院里，见一名校尉模样的小头目一面提问，一面伏案记录。
那推搡观主的大汉排到了，问校尉道：“大人，当了兵，一个月饷银多少？”
校尉骂道：“朝廷不发饷银给我，你们这狗屁村子穷得连粮都凑不够十石，我还发你饷银？有的吃不错了！”
大汉咦一声，问道：“光管吃管住，别的都不给？”
校尉脑袋往左侧一点，“衣裳两身，刀一把！”
观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见有记录在案的汉子，便径直往院子左手去，领了军衣，当场穿戴起来。因是夏日，也不怕冷，各自赤条精光的，开着彼此身体上的玩笑。观主看得目瞪口呆，忽听那校尉道：“等你杀了羌人，白将军自然有赏，杀一个，赏五两！”她忙把微微发热的脸扭了回来，正见大汉呸一声，很不高兴地掉头而去，后面跟着的人也都失望离开。
那校尉也骂了一句娘，头也不抬地问道：“姓甚名甚，家住哪里，多大年纪？”语气毫不客气。
观主顾不上追究他的犯上之罪，轻轻咳了一声，正色道：“我要当兵。”
校尉抬头一看，白眼一翻，“一边去！”
观主急了，“我、我要当兵！我不要饷银！”她灵机一动，扯着哭腔说道：“大人，我爹娘被羌人杀了，我也被羌人扔进水里，差点淹死，求你让我当兵吧，我要去杀羌贼！”
校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因才刚罚了几个溜去湖里洗澡的士兵，他们纷纷喊冤，说是为了救人才晚归，因此校尉倒也信了她的话，只是见这孩子，蓬头垢面，瘦骨伶仃，一阵风来就能倒的样子，他不满地摇了摇头，问：“你多大，有十六吗？十六以下不要。”
观主挺了挺平坦的胸膛，“我满十六了。”
校尉嗤的笑了一声，也懒得揭穿她，又问：“姓名？籍贯？”
观主眼神有一瞬间的呆滞，怕他察觉，忙道：“姓唐，名密，籍贯……”她语塞了。
校尉脸色一冷，使个眼色，立马有几名士兵把观主拎小鸡似的拎出了队列，上手就要撕扯衣服，观主惊得面无人色，掉头就想跑，拉扯间怀里的绣鞋掉落出来，那几人捡起来看了，笑得前仰后合，再要来继续搜，观主见人就咬，她人小牙尖，一咬一个血印子，那校尉也抱着胳膊看了一阵，笑着说道：“看样子不是羌兵奸细，可能是黄墩湖的水进了脑子，人也傻了，让他滚蛋吧。”
正闹着，白渡川被几个人亲兵簇拥着走了进来，他把铠甲一解，抄起案上的名单扫了一眼，见上面唐密的名字还没写全，密字只有个宝盖头，又被用一团墨汁涂成了黑疙瘩，用个“米”字替代了。白渡川喃喃地骂道：“混账玩意。”然后皱眉问校尉道：“今天招了几个人？”
“三五个。”校尉苦着脸地说，“大人，这些老百姓比猴子还精，一听说不发饷银，掉头就跑了。”
“比猴子精？我看他们比猪还蠢。这一仗打败了，羌兵四处烧杀抢掠，他们还想领饷银？领死去吧！”白渡川骂了几句，又问：“让你给我找个会识文断字的，你找着没有？”
校尉为难地摇头。
白渡川待要再骂，见一个灰沓沓的人影飞奔了过来，脸上惨白无色，眼里闪烁希冀和渴望的光芒，“大人，我会写字！”
白渡川瞥了一眼，问校尉：“这是个什么玩意？”
校尉道：“是几个人从黄墩湖里救上来的，脑子有点傻，籍贯也说不清楚。”
“我会写字画画，还会作诗填词。”观主一见着白渡川，顿时口齿伶俐起来，还借用了一下小辉的籍贯，“是钱塘人。”
白渡川哦一声，犀利的眸子在观主脸上打个转，观主心里发虚，反而越发梗起了脖子，扬起一张浮肿得看不清眉目的脸。白渡川问：“小子怎么还扎耳朵眼儿？”
观主道：“回大人，以前家里穷，我娘领着我扮成小道姑，去城里化缘混口饭吃，所以扎的耳朵眼儿。”
白渡川揪着下巴上短短的髯，琢磨了一会，用眼睛示意她，“写个字我看看。写……铠甲十副，良马百匹，并俘获敌首野利恽一人。”
观主卷起衣袖，拈起毛笔，手腕稳稳下落，写了几行小楷，递给白渡川看。
白渡川虽只是粗通文墨，一看她那架势，便心里有数了，于是只随意在纸上扫了几眼，便爽快地点了头，说道：“你就随军给我当个账房先生吧。”
“谢大人！”观主喜出望外，不失时机地发问了：“大人，涂善涂将军……”
“带他去领衣服。”白渡川挥挥手，半个字也没听进去。那校尉犹豫着说道：“大人，这小子看上去有点古怪呀。”
“是有点古怪，但也无妨，先凑和用几天。”白渡川因为解决了心头大事，心情很是畅快，继而脸色一沉，对校尉吩咐道：“你去跟沈大公子说，我这里有个文书先生了，让他赶紧卷了铺盖给我滚蛋！”
飞花溅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