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醒来,皇京内外的居民都感到些许疲惫,身体倒还好,心里却没有了前些天的热情与兴奋,怅然若失,甚至不愿意起床。
这种感觉并不强烈,也不陌生,从前,当他们干了一天的累活,或者遇到倒霉事的时候,次日一早会有类似的情况发生,所以居民们强迫自己下地穿衣,在家人面前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走出房门望向空中的道统塔,满心期待从那里能找到一点什么填满心中的空虚。
可他们失望了,道统塔巍然不动,神奇的力量却减弱不少,无法驱逐人心中的失落与沮丧。
天空也有些阴霾,但这很可能预示着一场寻常的秋雨。
从天下各地赶来的修行者们更早发现异常,尤其是那些趁着夜深人静做修行功课的人,在天亮前察觉到修行进展在逐渐变慢,似乎又要恢复到从前的正常速度。天亮不久,预感成真,修行者们成群结队地飞向道统塔查看情况。
直到这时,人们才注意到站在街一动不动的左流英仍在与祖师斗法。
知道了原因,大家松了口气,觉得又有盼头了,祖师当然会胜,很快就能大获全胜,于是一切又能恢复正常。
虽然祖师出世还不到一个月,皇京已经将他的存在视为“正常”。
左流英与昆沌的斗法进入了更复杂的胶着状态,左流英仍处于完全的弱势,加持在那段记忆上的五十五道法术损失过半,他却分不出任何法力加以补充,他还没有落败,全是因为昆沌过于自大。
昆沌以神灵之形降世,对自己拥有的强大力量尽情挥霍。在一片极为广大的区域内维持着各种法术,其中道统塔享受到的最多,其次是皇京内外,随着距离的增加,法术逐渐减少,可即使是最偏远的地区,他也会偶尔发出一道法术,让众生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这不只是炫耀,也是为了寻找魔种和魔魂的下落。
昨天夜里沈存异帮了左流英一个大忙。他是道统中的一个小人物,却形成了足以影响全局的小小漏洞:他的思乡之情表明昆沌的法术在减弱,已经不能将全体道士都掌握在手里,他在酒馆门口叫喊的那些话,更是惊动了整个道统塔。
道士们并不认可沈存异的决定,可他们的心境受到触动,暗藏着的情绪逐渐泛起,原本镇定的人仍然镇定,心存怀疑、迷惑、警惕等情绪的人却也不少:祖师的出现太突然,又是十多万年前的二代弟子。即使对道士来说,这也是一件违背天地至道的怪事。
昆沌完全可以不理道统塔里的这些心境波动,可他做不到。他不能允许自己创造的完美之物出现一丁点的瑕疵。越来越多的法力留在了道统塔里,用以平衡道士们不该有的各类情绪,皇京等地享受到的法术自然减少。
左流英的压力没有因此减轻多少,可他的斗志却受到极大地激发,终于,他大致看清了这团迷雾的边界:昆沌的法力并非无穷无尽、无边无际,他也有极限,虽然对左流英和慕行秋来说。这个极限过于遥远,但总算是有一个目标,而不像从前那样茫然无知。
整个皇京都盼着祖师快点获胜,斗法却迟迟没有结束,在众人失望的目光中,左流英坚持到了第二次入夜之后。
百姓们都去睡觉了,修行者也逐渐退去,人人都想。睡上一觉,或许明天一早一切都会变好。
可是再次睁眼之后,皇京迎来的不是胜利与喜悦,而是恐慌与阵阵寒意,他们就像大雪纷飞的冬天里被人扒掉了棉衣。仅着单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无比怀念祖师的法术。就像渴望火炉与阳光,他们从前没有这些东西也活得很好,现在失去了它们却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天上地下,看向左流英的目光中憎恶越来越多,若不是害怕得罪祖师与道统,凡人也会冲上去给左流英一拳。
这一整天,皇京充满了怨气,地面上的居民什么活儿也不想做,一点事情就能将他们激怒,引发了大大小小的骂战直至拳脚相向,天空中的修行者也不像之前那么守规矩,人人都想飞得更高一点,结果逐渐演变成毫不妥协的竞赛,但很少有战斗发生,这里毕竟是道统的地盘,散修与符箓师轻易不敢造次。
就连道统塔也不那么稳固了,第三个夜晚刚刚降临,不断有道士从小酒馆里走出来,每个人都望一眼街口的左流英,然后纵身飞去,他们不是叛逃者,绝大多数人天亮之前都返回塔内,可这个夜里他们是自由的,就连昆沌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做过什么。
张香儿也是离塔的道士之一,她出来得比较晚,已是后半夜,她先是走到左流英面前,冷冷地看了他一会,说:“沈存异回家也好,他留在道统根本没有前途,从他跟不上我的修行进展那一刻起,我们就已分道扬镳,对我来说修行就是一切。”
左流英没吱声,他在专心施法,不愿做无用之功,他很清楚自己的能与不能,张香儿不是沈存异,不可能被几句话说服。
张香儿飞走了,心情远远不如表情平静,她感到心绪烦乱,却又说不清具体原因,她将这种状况归咎于自己尚未形成道士之心以及左流英的法术影响。
她在皇京的夜空中飞了半圈,途中遇见几名散修,不等她做出反应,对方就已远远避让。心中的烦躁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重,张香儿向皇宫的方向飞去,要向一名凡人寻求建议。
皇宫里的符箓师和散修尽职尽责,客气地拦住了张香儿,听到她要去见熏皇后,都感到很为难,这可是后半夜,谁敢去内院打扰皇后的睡眠?最后一名聪明的符箓师想出个办法,他让女道士去找熏皇后最信任的侍女。
曾拂不喜欢住在皇宫里,早已搬回了皇宫附近的小院里,张香儿落在院子里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难以入睡,睁着眼睛默默地查数。
“姑姑。”张香儿在门外轻声叫道,她小时候轮流生活在公主府和沈宅,与曾拂很熟,一直叫她姑姑。
曾拂立刻下床,赤脚走过去开门,一见到张香儿就笑道:“我还以为你当了道士永远也不会来看我了。”
张香儿微微一笑,如果没有左流英与祖师的这场斗法,她的确不会来见曾拂或者公主,“抱歉,打扰你睡觉了。”
“真巧,我今天失眠,啊,没准我预感到你今晚会来,快进来。”曾拂让进张香儿,自己去穿鞋披衣。
两人都不习惯点灯,就让屋子这么暗着。
“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左流英和祖师斗法,全城人都跟着心思不宁。”曾拂摸黑倒了一杯水,她没有天目,从前服侍左流英的时候养成了在黑暗中做事的习惯。
“他们斗的是幻术,持续的时间越长,外汇的法术越多,可能会影响到其他人,不过很快就要结束了,祖师其实早就可以击败左流英,他一直手下留情。”张香儿也不了解斗法详情,只能做些猜测。
曾拂点点头,“左流英还是那么让人猜不透,他不是替慕行秋来宣战的吗?干嘛自己动手?这回好了,谁都能猜得到他必败无疑。明天慕行秋就该来了吧,我对他倒更看好一些,就是希望他出手轻点,别将整个皇京给毁掉了。唉,这些年大灾小难一个接一个,我现在就盼望着自己能早点寿终正寝,身后事就交给身后人吧。香儿,你可怎么办?还得接着活很多年呢。”
久别重逢,曾拂话有点多,张香儿笑着倾听,心中的烦躁竟然减少了一些,也就不再提起要见熏皇后的事情,“有祖师在,一切只会越来越好,皇京的变化你也看到了。”
“何止看到,还感觉到了呢,心里像是装着蜜,光是走几步路就觉得甜得很。”
“瞧,这就是祖师的功劳。”
“可熏皇后说‘东西是谁给你的,日后谁就有权力拿走,不是自己努力得来的东西终不稳当。’”
“她是公主,天生享受荣华富贵,也说这种话吗?”
“对啊,天生的荣华富贵并不牢靠,父母不在了,或者不喜欢了,一切也就都没了,熏皇后能走到今天,靠的是自己努力,可不是天生的地位。”
张香儿笑了一下,“姑姑和公主相信慕行秋,对吧?”
“如果你见过慕行秋做过的那些事情,你也会相信他。但这没什么意义,皇后也是凡人,跟道士相比力量太渺小,她相信谁影响不到明天的斗法,我们坚守立场只是为了保留仅有的一点尊严。”大概是觉得语气过于生硬,曾拂也笑了,“凡人力弱,尊严自然也不多,我只想随自己的心情喜怒哀乐,不想受法术影响。祖师能让我时刻感到喜悦,可这喜悦是为什么呢?香儿,你能来看我一眼,比最强大法术带来的喜悦还要多。”
张香儿怦然心动,一下子明白了沈存异为什么非要回家。
外面传来鸡鸣,曾拂伸了个懒腰,“我得打点起精神,待会要看慕行秋与祖师斗法呢,千万别像左流英的斗法这么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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